「杂谈」梦、素净星空、待续童话
凌晨四五点，城市醺眠于橙黄的街灯。信号灯一律慵懒地闪着黄色，轻声叮嘱着极偶尔驶过环岛的车辆。这里说得上是我最熟悉的环岛——毕竟从家里的每个房间都能望到它。比较有地域特色的是，除了四面交汇的地面车流，还有一条南北走向的主干道从环岛下方穿过，环岛便顺带充当了一架与地面平齐的高架桥。下穿道的两沿、环岛东西两侧的弓形区域则恰到好处地贡献了城市绿化——可惜上个寒假回家，才发现那几棵挺立的高树已然被移除，葱郁的绿化沦为萧瑟的草地，颇为遗憾。
好在，在这个梦里，树仍然在。回忆起来应该是在秋季，木落几近尾声，只留几十来片枯黄点缀挺拔的枝干，这几棵老树像精干的左右护法，擎起南北贯通的一纵天地。我站在南侧的人行天桥上（虽然“天桥”与地面平齐，跨过的是下穿的车流），沿着下穿道向北望去，视线自在地走向道路尽头，而后升上城市的夜空。
——不出我所料，可能甚至不出你所料，夜空里闪着星星。但那片星空是宁静的，远不及《入梦》[1]《月与桂花》[2]《故事》[3]里那般热闹，也不及《星空依存症》[4]里那般死寂。它们只是无声地存在——存在于近在眼前的枝丫围括出的一小片天空。它们极易被无心者忽视，也极易被有心人察觉，不打扰过客的匆忙脚步，也不辜负观众的憧憬目光。我甚至愿意相信，它们是可能出现在现实、出现在城市上空的七八点星光，伴随着一两声朦胧的引擎低鸣，溶在四五点钟的如水夜色，盛于两三棵老树框出的杯子里，是一杯凉水里的几粒砂糖，丝丝甜，却给品味着的我十二分欣喜。
我连忙拿出手机，但惭愧于自己并不精通调节曝光，梦里手机也不甚配合，举起镜头时还有几秒钟不错的成像，而不等我按下快门，星星便黯淡下去——原来我的手机更喜欢拍街灯。我和手机对峙良久，晨曦却突然从北方喷涌出——别问为什么太阳会从北边升起，这是梦，况且我今天才从地图上认识了这个环岛的东南西北，重庆人一向只知道上下左右的。总之，星光隐去，我还是没能拍下它们，梦醒后还是失落。
星星是我最常用的意象，虽然远远不及画虾者的持之以恒，我也算“画”过不少的星空。回顾上面提到的那几篇文章，星星总是热烈的，星星总是压抑的；闪烁的它们星芒毕露，消没的它们陈说伤怨。其实这样的星空倒也不错，我虽然从来没有亲眼看过纯粹的星河，但从来相信它们一定比我笔下的光芒更绚丽动人。只不过，这个梦提醒了我，我的审美——甚至我们民族的审美，其圭臬还是中和，简单说还是素净含蓄。举个有些奇怪的例子，我喜欢有“素”字的概念：最常见的，“素数（prime number）”，我猜测英文中“prime”取“基本”意，的确，它们是整数环中很“基本”的元素，但用直白的“基本”二字来形容它们未免有些乏味；相对的，中文的“素”则显得更为写意，暗合着它们不来自其他元素的组合，独立地干净地存在，也足见它们的魅力与地位。与之同论的还有诸如“素元（prime element）”“素理想（prime ideal）”之类的概念，我臆测它们的“素”来自“素数”与“prime number”的对译，而后“素”便合理地与“prime”对译，但“素”字仍然恰到好处地暗合着它们的性质，构成了这些我颇为喜欢的名字。
［顺带一提，“ideal”这个名字也很有意思，DeepSeek 老师说它继承自代数数论中的“理想数”概念，某种意义上“ideal”和虚数的“imaginary”更类似，指原本不存在的、人为引入的“理想的”、“假想的”对象。“ideal”翻译成“理想”不失信达雅，但也导致“消没子可以杀掉理想（annihilators 'kill' ideals）”这种恐怖的表述被写下（雾）。］
回到星空的“素”，这样一种干净调和的画面自然比紫雾银河更难写得美，大概“师古”是一个不错的学习路径。我想起《星河鹭起》[5]那篇小短文，我虽然无意中误读了“星河”所指，但在此巧合下领略过一片能被称为“素”的星空：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舟行江中，浪眠星旅，忽见烁影两三，惊喜起视，非星流而鹭过，非星烁而鹭纵。不见鹭之江起，不见鹭之江落。疑是起自星河，落归星河。河汉光滴入世而化为鹭，惊而振翅，皎光掠空，须臾归空出尘而还作星。如庄生之梦蝶，题曰：“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是一小段拙劣的扩写。（老实说，一年不碰古文，我被自己写的省略加倒装硬控了五秒。）姑且从中略略体会星河之“素”的风趣吧。我写不出落霞秋水之句，造不出渔舟雁阵之景，但知道“什么是美的”或许也是有所裨益的。
说完素净星空的“象”，由此观“意”，我反思了《入梦》[6]的象征体系，这里便直接在《〈入梦〉Revisited》[7]所论的基础上讲起。真理的星空是热烈的，小绒尾被它们吸引，因而在心中种下了攀登无限山的梦想。然而，星空之热烈终究只是对一个文明整体而言的，能坐拥这一整片浩瀚的个体，只有站在山脚的、充满无穷可能的像小绒尾一样的孩子们。因为攀登是接近亦是远离——利用着生命之水，主动接近着天顶的那几颗独特的星星；失去着生命之水，无奈远离着天幕上几乎所有的闪耀。小绒尾即将面对的星空是美的也是残忍的，她将逐渐失去抵达绝大多数星星的机会，这是攀登的代价，是她必须下定决心付出的代价。
《入梦》只是童话，但既然它被设定为写给 Wfurent 这个架空世界的孩子们的寓言故事，就应当保持其内核的成熟。尽管已经写成的部分不至于被评为幼稚，然而它终究不完整——它的星空是小绒尾梦中的星空，是一片绚烂得不真实的星空。这是寓言送给孩子们的礼物，但寓言仍然有义务告诉孩子们：现实的星空将会怎样、真正的攀登者眼中的星空将会怎样。
我的结论是，《入梦》缺少素净的星空。当小绒尾的攀登启程，当小绒尾在艰辛的行进中抬起头，当她注意到她儿时所爱的星河逐渐干涸，当她惊讶于她根植信仰的星光竟然沉默，必须有人告诉她——寓言必须告诉孩子们：
星空总会黯淡，星空从不背叛。
（《入梦》续作 coming s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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