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鬼
在清晨,草叶上的露水还没干涸的时候,我爬上了秃驴山的山顶。我把铲子往草甸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上面,露水迅速地沾湿了我的裤子。这一切说明秃驴山并不秃,只是山顶的形状太过圆润,看起来像光滑的头顶。当然,一些更为下劣的人给这根石柱起了另一个更为下劣的名字。要我说这纯粹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居处和正常人恰恰相反;然而这样说世上便没几个正常人了——所以我还是什么也不说为好。
我在草地上坐了一会,但什么也没想。我要澄清一点,我并不是愚钝或者思想真空。但是我的思想全然没有一点温度,冷冽、滞涩,无须把它们用话语讲出便可以令人如坠冰窟。我厌恶思考。我听说爱情要么生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color{cornflowerblue}1}\)我显然是后者。我没有办法对任何人或事物生出爱,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是谬误已遍及宇宙万物。\({}^{\color{cornflowerblue}2}\)既然有人能整日以下体思考,我不能爱仿佛也是理所应当的了,我是应该有这样的毛病。\({}^{\color{cornflowerblue}3}\)
我站起来去周围寻找我的墓碑。只要活着,就会冷;从这方面来看,不如死了好。这想法自然不是露水给我的,我的死与任何草无关。\({}^{\color{cornflowerblue}4}\)我这样说是为了防止有青蛙般聒噪力的人大谈其谈说我之其人不堪一冷,竟因为裤子被打湿而羞愤自杀。那样没有人爱我就不是因为我无法爱了,而是因为我是个烂人。这样不好。\({}^{\color{cornflowerblue}5}\)
有两大块石头并排躺在一个盛满雨水的小坑里,苔藓爬上了它们裸露的腰腹,雨水把它们啃食成长条状。我不喜欢两块这个数量,这也许是说这片草地除我以外还将埋骨一人——我死了就死了,世上还能少一个异类。可是别人为什么要死呢?别人死了就死了,还要来和我抢我的墓地,这简直是……
我虽然这样想着,但还是把这两块石头费劲地拖到了断额处。“断额”这名字只有我这么叫。数年前有一场天灾——也许是暴雨,或者地震,应该是地震,当时我窝在市政府旁边的垃圾箱里睡着了。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喜欢垃圾,也没有奇怪的嗜好,这件事的原因是一个更为冗长的故事,它也许和这个故事无关。既然它与这个故事无关,我们不妨把它忘掉——削去了秃驴山这石柱的一角,看起来就像原本圆润的额头被砍断了一块。这里便是我所选的墓地。由于形成较为新近,这里的草色比周围更为青绿。站在断额边向山外眺望,能看见白云如烟圈拂过如洗的蓝色天空,绿色和苍蓝用一道灰边作为界线,向两个无穷尽的半平面伸展出去。这根绿头顶的石柱以不可撼动的脆弱挤开了我面前的天空。我喜欢这样的景象,但我不爱它,我甚至可以一把火烧了它——但是一个人为什么要放火去烧自己的墓地呢?
我在两块石头中比较丑的那一块上刻上了我的名字。我把两块石头都搬过来,是想让后来的那个人见一见这里的景象再死;或者更甚地,他看了这美景说不定就不想死了,也就不会和我抢墓地了。这行为有些卑鄙的强制性,因为这山顶就这两块天然的墓石。但是,自杀是最卑鄙的事,我连这事都要做了,还怕什么卑鄙呢。这样想着,我刻完了字,就开始挖坑。这时我听到有踩踏草地的声音,这声音稍微走近了些,然后就停下了。看来这是双方都不可期的遭遇,那么他应该没有恶意。于是我站起身,转过去,面向他。但来的是个女人。
我见到这个女人时,断额正在经历一天中最伟大的变革:白色的云从绿色的背后涌出,流进苍蓝之中,这流水般的流动中有无尽的夏天。云带着无休止的夏天奔流。它宣示着清晨的倦意已经年迈,太阳要在云离去时将它杀死。我站在太阳的下面,站在云的背后,站在秃驴山灰色的伤口上。一切都在静谧无声中流动。秃驴山在疼痛中抽搐着。秃驴山是一具死亡已久的尸体。在这具尸体上,我见到了这个女人。\({}^{\color{cornflowerblue}6}\)这是一个故事,按照所有人和物的想法,这里应当有爱情,不然这个故事实在是扫兴。
但是,我不爱她。
这并不是因为她的外貌丑陋。这个女人见到我之后,把脸仰起来,像是要向我展示。她的脸上糊满了黄褐色的泥土,她用泥土把自己的四官掩藏起来,并且用黑色的笔在脸上画满了鬼画符。但是,人的眼睛是不能被污渍掩盖的。她的眼睛与我对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毁面容,我问了她的眼睛,它们说她一点也不丑陋。
我们对视着。她看了我一会,就把目光投向我身后的云流。我看出,这个女人试图用老练掩饰天真——她也许见过了许多肮脏的事物,但还是绝望地爱着一切沾有傻气的东西。\({}^{\color{cornflowerblue}7}\)她看东西时把眼睛睁得很大。我能看出她还在爱,人或某种事物,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她盯着云,看了很久,像是把我忘了一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伤害别人,我想不出能让别人记住我的方法。这样想之后我就更该死了。
这个女人见到我时,断额正在经历一天中最伟大的变革:五月的流风把自己摔进秃驴山开放着的伤口,疼痛比地震暴雨更为可怕,连石柱也流下两道眼泪,沾湿了半山腰低矮的树木。风在空荡里游动,吹过她脸上细厚不均的黄泥,把刻意为之的丑陋带去身后。她看到我的双眼,和它们对视。它们简直比风还要冰冷。于是她放下了戒备,向我走过来。
我说:“请问你有什么毛病?”
请不要惊讶,我的说话方式常常如此。我认为能够表意在日常的对话中已经绰绰有余。任何繁文缛节都带有令人愕然的主观意志的烙印,带有一种居我观他的爱憎意识。正是为了获得下一步应导向爱或憎恨的这种方向指引,才会产生所谓“得体”的评判标准。但是书面文字又有所不同,书文是为了使他人解意而生思。假如一本书写得在多数人看来臭不可闻,那么写作时注入情感和思想这件光辉的事情就等同于造粪。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使一个人喜欢造粪……所以,斟字酌句也是难以避免的了。关于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想法,已经写得太多,请容我致歉。接下来就请把我忘掉,让我们专注于一个故事本身吧。\({}^{\color{cornflowerblue}8}\)
她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发问——当然,这是情理之中——所以犹豫了一会才开口。
“我不能拒绝别人。”
如我所料。一个正常人如何有资格与我葬在一起?更何况,死是一条长链。\({}^{\color{cornflowerblue}9}\)死亡只会把相怜的同类捆绑在一起。她问我,那你呢,我说,我没有办法爱。
我们沉默地低头看着两块墓碑。云在倾斜的碑石身后翻滚着。墓碑跨过灰边,上边探入天空,下边栽在泥里。她看看四周,找到了那个盛满雨水的小坑。她说,“我们去那边坐着吧。”
这个女人俯下身,探出身体,捧起雨水洗脸。雨水慷慨地抱走了她的丑陋,把它搂在坑心簇拥着,为它加冕,拥它为王。她抬起身,像是换了一张脸一样,面向我。她的五官很精致,她很漂亮。
“走在路上,走在夜里的时候,”她又转过头去看着变成暗黄色的水坑,“其实一般是没有危险的。……但是有的人更为下劣。”她把睫毛上的水珠抹去。“后来我就把自己涂成了这样,不得不说,这很有用。一开始,那天夜里流的血还是红色的,后来它们就变成了黑色,像用笔画在我的脸上,我就从红面鬼变成了黑面鬼。”
她笑了,露出半颗尖牙。我喘着粗气。我只是不能爱,但我还可以憎恨。我意识到,世界上每一个有毛病的人,痛苦都绝不比我少。只是秃驴山太少,他们还要在世界上挣扎。我是幸运的。我可以早早地死去。
“那你不怕我?”
“你看起来不像那些人。”
她好像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回答,很快地将它抛了出来。她的目光有些异样,我避开了它们,看向水坑里她模糊不清的倒影。
我感到有一些东西收束着我的心脏,使它艰于跳动。水坑里,高于一切的、荒谬可耻的丑恶挥动着它新取得的权杖,把她的倒影束缚在一片浑浊中。她真漂亮。可是为什么她要在那个夜晚,在那个可耻的巷子里,因为一个愚蠢的毛病,因为一个麻木的大脑里只装着下贱的男人而苦苦挣扎?在那个夜晚,我在垃圾箱里被疲惫埋葬,秃驴山的额角被骤然崩飞。在那个夜晚,分明有三个人死去,世上少了两个异类和一个笑柄。我倚在垃圾箱里,眼睛盯着焦糊的黑夜,逐渐睡去;与此同时,这个女人从残酷的行径\({}^{\color{cornflowerblue}{10}}\)里坐起,倚靠在一片沉默的丑陋里,蘸起了她的血管里流动着的秃驴山的红色的血。当她纤长的手指从鬓边滑落时,我有没有梦见红面的恶鬼而惊醒?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垃圾箱里腐败变质的黑夜。我逐渐认识到,我和这个女人都早已死去过一次,发生了这件事是确凿无疑的,我们是被可耻的、荒谬的那些毛病,那些异处给杀死了。自那以后行走在秃驴山下的已经不是她和我。在发青的、发臭的秃驴山的尸体下,红面鬼在一言不发地流泪。无心人在一言不发地流泪。丑陋的鬼,她梦见有人长不出心脏;无情的人,他听见山鬼在林中哭泣。\({}^{\color{cornflowerblue}{11}}\)但正常而快活的人们仍然在梦里泼洒着无处安放的贪欲、情欲和性欲,\({}^{\color{cornflowerblue}{12}}\)水滴放肆地溅入我的眼中,使我几乎失明。这一切是如此荒谬,一种巨大的耻辱正蒙在整个世界的头顶而无人自知。真是荒谬而可耻。
而我,我正坐在这团耻辱之中。
在一个大地震颤的没有月亮的夜晚,睡在垃圾箱里的男人和那个向路过的少女施以残暴的男人没有任何本质的不同。他们,灯火下的路人,瞌睡的警员,急于沉入梦乡的无心人,一丝一缕的耻辱就从他们的背后生出,把他们都捆在一起,使纯黑的世界不安地错动起来。秃驴山就这样被害死了。但还有两具行尸在苟延残喘……
……可是她既然那么漂亮,还是让我先死去吧。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脸。这时候,涡旋的云流已经悄悄地离去,伟大的、温暖的、冷漠地杀死了清晨的太阳正在急促地浮起。夏天以不容置疑的热力从云层中脱身。夏天把自己从温柔里删去,把龟裂的身躯高挂在天空。我在逐渐变暖的空气里用目光轻抚她的身体。我不爱她,真是可耻,我不能爱她真是荒谬而可耻。所以———我看向她衣袋里露出的刀柄,她锋利而徒劳的挣扎。我意识到,有一千种、一万种让我爱上她的理由,但它们都在那个荒谬可耻的毛病上撞得粉碎。真是荒谬而可耻。
真是荒谬而可耻。
她逐渐意识到了我的目光,她的笑意猝死在了脸上。她的眼泪倏地从眼角滑出。这个女人抬手就要打我一耳光,但那只纤细的手犹豫了,把自己收了回去。她捂着嘴,泪水从手指和面颊的缝隙中分散开流过。
她说:“操你大爷……”
我笑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尖牙,我笑起来应该很丑。但是太阳莫名其妙的金光照亮了我半个身子、半边脸,使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账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令人厌恶。我想,大概每个男人在还是少年时都梦想过站在一个泪流满面、梨花带雨的姑娘面前对她摆出一张贱笑。想到这里我的人生好像也不全是败笔,我还实现了这样的梦想。我可以稍微开心一点地死去了。
“我墓碑可都刻好了……”我贱兮兮地说。
她用盛满薄雾的双眼瞪着我。“你妈的……”她轻轻的哭着,她真漂亮啊,“……但是我爱你,你不能爱我,那算什么……”她轻轻地哭着。
但我们都知道,一个生长了二十年的错误已经再难挽回。
我的贱笑里爬上了一点苦味,好像湿草在干雾里燃动。\({}^{\color{cornflowerblue}{13}}\)我不能爱她,真是可耻,真是荒谬。
真是……荒谬。
我说:“请你杀了我。”
瀛洋,于 2023.3.2 或者 3.3 或者管他哪一天。
- \(\color{cornflowerblue}{\huge\text{Footnotes}}\)
- \({}^{\color{cornflowerblue}1}\):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 \({}^{\color{cornflowerblue}{2}}\):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 \({}^{\color{cornflowerblue}{3}}\):这两段是见某些人的行为,或者包括我自己,之后所生的想法。若有失偏颇,那就有失偏颇了。
- \({}^{\color{cornflowerblue}{4}}\):“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海子夹在书中的遗言。
- \({}^{\color{cornflowerblue}{5}}\):这段也是见某些人行为而生。不过好像不太有失偏颇,这样不好。
- \({}^{\color{cornflowerblue}{6}}\):“南京是一具死亡已久的尸体。”《我们生活在南京》。
- \({}^{\color{cornflowerblue}{7}}\):胡里奥·科塔萨尔,《被占的宅子》。
- \({}^{\color{cornflowerblue}{8}}\):这一段也是,这样不好。
- \({}^{\color{cornflowerblue}{9}}\):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 \({}^{\color{cornflowerblue}{10}}\):王小波,《似水柔情》。“他们远远地站着,中间隔着的,就是残酷的行径。”
- \({}^{\color{cornflowerblue}{11}}\):这里本来有注释,但删除了。
- \({}^{\color{cornflowerblue}{12}}\):作者认为情欲和性欲并不相同。它们相叠加才可称之为爱情。
- \({}^{\color{cornflowerblue}{13}}\):“我的嘴里就有苦味 / 好像草在湿雾里燃动” 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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