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生活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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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曾告诉我,一中的树枝折断后,会散发一种奇异的清香。我那时只觉可笑,树枝这般粗陋寻常,能有什么稀罕气味?女孩们的心思,总缠绕在这些无谓的琐碎上。
后来,我独自一人回到空旷的操场,偶然俯身拾起一根墨染的枯枝。指尖稍一用力,枝丫应声断裂,一股凛冽而清透的香气竟真如活泉般汩汩涌出,瞬间浸透肺腑。自此我竟成了树枝的“信徒”,时常在操场逡巡,每一次都如朝圣般将拾得的枝条捧起,珍重地折开,贪婪吮吸那缕缕幽香。
我一直笃信,自己是爱着这些树枝的。
直到某天,我怔怔望着满掌狼藉的碎屑,方才惊觉,脚下泥土间,哪里还寻得见一根完整的树枝?它们早已在我痴迷的指尖下,粉身碎骨。虽然它们也曾是树冠不屑一顾的弃物,但至少落地时,还维持着完整的尊严。而我,竟以爱之名,亲手将其撕扯成这般不堪的模样!
这难道便是所谓的“爱”?倘若真爱,怎会以毁灭为代价?真正的爱,不是应如怀抱珍宝般,小心翼翼守护其完好么?
我终于彻悟:我从未真正爱过这些树枝。我痴迷的,不过是那一声脆响带来的掌控,不过是那香气喷薄而出时,瞬间攫住我的原始欲望。为了满足这贪婪的饥渴,我竟亲手碾碎了这些平凡枝桠——纵然卑微如尘,纵然被母树所弃,它们却依旧默默怀抱着香气,这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闪光点!
我的欲望的确被填满了,可它们呢?那些早已无人注视的碎屑,在时光的洪流冲刷下,很快便连存在的痕迹也将被彻底抹去。它们终将消失于世界,如同我的罪愆,如同我刽子手的身份,最终也将在遗忘的长河里湮灭无痕。
这根本不公平!这世界本就如此不公!一切的一切,从无公平可言!
夜雨无声降落,雨点像冰冷的针,刺透衣服渗入皮肤,操场一片泥泞。我蹲踞在碎枝狼藉的泥水里,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捆缚于此。雨水冲刷着满地残骸,也冲刷着我的脸,刺骨的寒意里,却蒸腾起一股滚烫的羞耻。闪电骤然劈开浓墨般的夜幕,惨白的光撕裂了视野——那一瞬,我竟恍惚看见那棵沉默的树,在风中摇曳着,每一根枝条都仿佛指向我,每一片叶子都像无声张开的眼。
我猛然惊觉,原来它一直在此处,一直无声地看着我。它目睹我如何将它的孩子一一拾起,如何以沉醉的表情将它们逐一撕裂、嗅闻、再弃若敝履。原来这棵树,早已是我罪行的沉默见证者。
雨水更加湍急地流淌,裹挟着碎屑汇成一道道泥泞的细流,蜿蜒着渗入泥土深处。那些碎屑在雨水中渐渐腐烂成泥,它们短暂的一生,竟以如此卑微的方式悄然谢幕。而树依旧挺立,树影在闪电明灭间沉沉摇曳,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如无言的墓碑,悄然覆盖了地上散落的、它曾经的孩子。
我蜷缩在树的影子里,在冰冷的泥水中,终于看清了自己的面目:
所谓迷恋,
不过是毁灭的遮羞布;
那醉人的香气,
不过是魂魄碎裂时,
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
那夜之后,操场于我,已成一片被诅咒的焦土。雨停了,空气里淤积着泥土被翻搅的腥气和草木碎屑被浸泡后发酵的、沉闷的腐朽气味。满地狼藉的碎枝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污浊地陷在泥泞里,像一具具无人认领的微小尸骸。我浑身湿透地瘫坐其中,雨水顺着头发滴落,带着彻骨的寒,可更冷的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棵沉默的树,巨大的黑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头顶,如同一个永恒的、无声的审判者。它投下的每一寸阴影,都仿佛带着那双在闪电中惊鸿一瞥、充满悲悯与洞悉的“眼睛”的注视,刺得我无处遁形。
我猛地从泥水中挣扎起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每一步,脚下都发出粘腻的、令人作呕的声响,像是踩碎无数脆弱的骸骨。
逃离了操场,那湿冷的泥泞感却如影随形,顽固地附着在我的灵魂上。白天,我强迫自己不再靠近那片区域,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牵引。有时,远远地,会瞥见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在操场边嬉闹,偶尔弯腰捡起什么。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足以让我心脏骤停,仿佛看见另一个“我”正在重演那场无声的屠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浓重的苦涩。
我开始失眠。闭上眼,黑暗中并非纯粹的虚无,而是交织着无数碎裂的画面:指关节用力时清晰的脆响,枝干纤维被强行撕扯开的苍白断口,还有那股在碎裂瞬间喷薄而出的、令人眩晕的冷冽清香。这香气不再带来迷醉,它变成了毒气,钻进鼻腔,直冲大脑,勾起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与眩晕。我仿佛能嗅到那香气背后弥漫开来的、浓重的死亡气息——属于那些被碾碎的、卑微生命的最终叹息。
更深的恐惧在于,我发现自己开始无法忍受任何形式的“折断”。同桌不小心掰断一支铅笔芯,那细微却清晰的“啪”声,竟让我瞬间脸色煞白,手指痉挛般抠紧了桌沿。饭堂里,邻座女生掰开一次性木筷的动静,在我耳中无异于惊雷,几乎要仓皇逃离。世界在我眼中,似乎布满了脆弱的关节,随时可能在我面前,或者因我而断裂。我成了一个行走在瓷器店里的怪物,战战兢兢,浑身散发着自我厌弃的腐臭。
我试图自救,以一种近乎滑稽的方式。我买来一卷透明胶带,近乎偏执地开始收集那些被我遗弃在房间角落、早已干枯蜷缩的碎屑。它们散落在书桌下、窗台上、旧书包的夹层里,像是我罪行的零散证据。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拢到掌心,动作轻得像捧起易碎的蝶翼。然后,用胶带笨拙地、徒劳地试图将它们重新粘合。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细小的木刺扎进皮肤也浑然不觉。胶带粘上了尘土,粘上了我指腹的汗渍,变得污浊不堪,而那些枯槁的碎屑,在胶带的包裹下扭曲变形,像一个个被拙劣缝合的伤口,丑陋得令人心碎。
窗外阳光正好,明亮得有些刺眼。我盯着掌心那个被胶带缠裹得臃肿不堪、依旧七零八落的“怪物”,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绝望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到底在做什么?试图拼凑起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幻影?还是妄图用这廉价的胶带,粘合我那同样支离破碎的灵魂?那被我命名为“喜欢”的欲望,其下掩藏的毁灭本质,此刻赤裸裸地呈现出来,狰狞而丑陋。
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个被胶带包裹的“怪物”在我掌中彻底变形,发出细微的、最后的碎裂声。它彻底碎了。我摊开手,看着胶带裹着更细碎的残渣粘在掌心,像一块丑陋的、无法愈合的痂。窗外刺目的阳光照进来,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和黑暗。那棵沉默的树,那双悲悯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救赎?它或许从未存在过。而审判,早已开始,行刑者正是我自己。
日子在一种沉重的凝滞感中滑行,像拖着镣铐跋涉在粘稠的泥沼里。我成了一个沉默的幽魂,刻意避开所有可能引发联想的事物。操场成了绝对的禁区,连远远瞥一眼那棵树的轮廓都会让我呼吸急促。然而,那弥漫在记忆里的冷冽清香,却如同最顽固的幽灵,总在不经意间钻进鼻腔。有时是雨后潮湿的空气,有时是某本旧书扉页散发的微霉气息,甚至只是路过花店门口那一瞬间混杂的花香——它们都成了唤醒那种特定清香的开关,瞬间将我拖回那个泥泞的夜晚,掌心仿佛再次沾满湿冷的碎屑和泥土。
一种近乎赎罪般的冲动驱使着我。我走进了城南最大的书店,在弥漫着油墨和纸张味道的庞大书架间穿行,目标异常明确——关于树木的书籍。植物图鉴、林业专著、树木生态学……厚重的书脊沉默地排列着,带着一种我无法企及的、关于生命延续的庄严感。
我抽出一本大部头的《北方常见乔木图谱》。指尖拂过铜版纸光滑的封面,竟有些微的颤抖。翻开厚重的书页,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放大的、关于树木横切面显微结构的彩色图片。那些被染成不同颜色的细胞,导管,筛管,年轮……它们以无比精密的方式排列组合,构成树木输送养分、支撑庞大身躯、记录漫长岁月的生命密码。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一根被放大无数倍的导管上,想象着汁液在其中静静流淌,如同大地隐秘的脉搏。这沉默的内部世界,是我粗暴的手指从未想过、也永远无法触及的领域。我折断的,仅仅是它庞大生命体系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末端,却彻底终结了它作为独立个体的所有可能性。
翻到介绍韧皮部结构和功能的章节,我的呼吸为之一窒。文字清晰地描述着,在树皮之下,有一层负责运输有机养分的组织,里面密布着充满香脂、树脂或特殊芳香物质的腺体细胞。这些物质,是树木精心合成的防御武器,用来对抗虫蛀、病菌的侵袭,或是愈合自身的伤口。当枝条被意外折断,这些原本封存的物质瞬间暴露在空气中,才会散发出那独特的、警示或求救般的芬芳。
我猛地合上书,沉重的书页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书店里格外突兀,引来旁边读者侧目。我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书脊上,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窜遍全身。原来如此!那令我痴迷、沉醉、最终堕入毁灭深渊的“奇香”,竟是树木在断肢残体时发出的痛苦哀鸣!是它在剧痛中本能分泌的、用以自我保护和疗愈的血液!而我,却像一个嗜血的恶魔,沉醉于这血腥的气息,为了捕捉这痛苦的芬芳,亲手制造了更多的伤口,制造了更多的痛苦!
那所谓的“沁人心脾”,不过是生命在碎裂瞬间绝望的呐喊。我所谓的“喜欢”,竟是建立在如此残酷的真相之上。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捂住嘴,踉跄着冲出书店,在门口扶着冰冷的墙壁干呕起来。阳光刺眼,街道喧嚣,我却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声的、充满血腥味的黑暗丛林,耳边只有无数被折断的枝条在风中发出的、无声的呜咽。那些我曾捧在掌心、陶醉轻嗅的碎枝,它们断裂的创口,此刻在我眼中变成了无数张开的、淌着树脂“血液”的嘴,无声地控诉着我的暴行。那芬芳,是它们的悲歌,而我,是那唯一的、残忍的听众,也是刽子手。
书店的冲击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外壳。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城市的边缘。不知不觉,脚步竟将我带回了那条通往老一中的、熟悉又陌生的路。拆迁的尘埃似乎落定了不少,视野开阔起来,露出了大片被推平的土地,像一块巨大的、丑陋的疮疤。瓦砾堆被清走了一些,裸露出黄褐色的泥土,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和荒凉。
我的目光,近乎本能地、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执拗,投向操场的方向——或者说,曾经是操场的地方。心脏骤然缩紧。
那棵树,竟然还在!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废墟的边缘,在一片狼藉的黄土和断壁残垣的包围中,显得异常突兀而顽强。巨大的推土机在它不远处轰鸣着作业,卷起漫天尘土,像一场小型的沙尘暴。黄色的烟尘翻滚着,时而将它庞大的树冠吞没,时而又将它剥离出来。它沉默地伫立着,枝干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叶片失去了鲜亮的绿色,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倦怠,像一件被遗弃在角落多年、落满尘埃的旧物。但它依然挺立着,根系仿佛穿透了废墟,更深地扎进了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它比我记忆中更加沧桑了。主干上那些深刻的沟壑,此刻在尘土的覆盖下更显粗粝,如同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刻满了无声的岁月和苦难。几根粗壮的侧枝形态扭曲,显然在推土机的淫威或倒塌建筑的撞击下遭受过重创,断裂处的伤口裸露着,边缘翻卷出粗糙的木纤维,像永远无法愈合的溃疡。有些伤口很深,甚至能看到里面浅色的木质部,被灰尘染成了难看的灰黄色。没有树脂流出,那些曾经芬芳的“血液”,或许早已在一次次伤害中流尽了。
它就那样站着,像一个被遗忘在战场上的老兵,伤痕累累,沉默而疲惫地面对着轰鸣的钢铁怪兽。推土机的铲斗每一次落下,都扬起更高的尘土,大地在微微震颤。我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的震动,每一次震动都像锤在我的心上。它随时可能倒下,被那无情的钢铁巨口吞噬,碾碎,化为这废墟的一部分,彻底消失,如同那些被我碾碎的树枝一样,无声无息。
一种巨大的悲怆攫住了我,比那个雨夜更甚。这棵树,它目睹了多少次离别?它承受了多少次伤害?它曾是我罪行的沉默见证者,而此刻,它自身也成了这无情变迁的受害者,即将被连根拔起,抹去所有存在的痕迹。那些曾被我折断、丢弃、最终化为尘泥的细小枝桠,它们的“母亲”,此刻也正走向同样的、却更为宏大的毁灭。
我站在废墟边缘的警戒线外,隔着飞扬的尘土,望着那棵在钢铁轰鸣中沉默摇曳的树。推土机巨大的履带碾过碎砖烂瓦,每一次前进都卷起新的尘浪,距离那棵树越来越近。它庞大的树冠在机器的轰鸣和卷起的风沙中微微颤抖,蒙尘的叶片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在提前哀悼自己的终结。树干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在弥漫的尘土中显得格外刺目,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沉重得让人窒息。我僵立着,手脚冰凉,眼睁睁看着那钢铁的巨铲带着毁灭的力量,缓缓扬起,对准了那盘虬卧龙般的粗壮根系所在的方向。阳光刺破尘雾,在冰冷的金属铲刃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也晃得心口一阵锐痛。它要倒了。这个念头清晰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脑海。连同那些被我撕碎的枝桠,连同那个消失在时光里的女孩,连同我所有不堪的过往与罪孽,都将被这轰鸣的钢铁彻底埋葬,碾为齑粉,最终被新的建筑覆盖,被所有人遗忘。就像那些碎屑,消失得理所当然,无声无息。
就在那巨铲带着千钧之力即将落下的瞬间,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旁边残存的半堵矮墙后冲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短裤,脸上沾着尘土,像只敏捷的小兽。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不顾飞扬的尘土和轰鸣的噪音,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猛地扑到那棵巨树伤痕累累的主干上,伸出双臂紧紧抱住!
“停下!不许挖它!”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稚嫩的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异常尖锐,像一根针,刺破了喧嚣的幕布,“它有香气的!折断树枝,里面有很香很香的味道!你们不能砍它!”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推土机司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巨大的铲斗在离地面咫尺之遥的地方猛地刹住,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烟尘缓缓落下,视野渐渐清晰。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那个紧紧抱着树干的小小身影。他仰着头,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焦急和倔强,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瞪着那台庞大的机器。
“香……香气?” 我喃喃自语,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钉死在原地。男孩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深处最黑暗、最不堪的锁孔。咔嚓一声,尘封的、带着血腥味的往事闸门轰然洞开。
眼前紧紧抱着树干的小男孩,他的姿态,他的眼神,他那句关于“折断树枝很香”的呼喊……瞬间与我记忆中那个模糊又清晰的画面重叠了。是她!那个在午后阳光下,带着神秘而雀跃的笑容,告诉我“一中的树枝折开闻起来很香”的女孩!一模一样的语调,一模一样的对那“奇香”的发现与珍视!
时光的碎片呼啸着倒卷。我仿佛又看见她站在那棵树下,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根掉落的细枝,指尖轻轻用力,“啪”的一声脆响,她立刻将断口凑近鼻尖,深深地吸气,脸上绽开纯粹的、发现宝藏般的惊喜笑容,然后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你闻!是不是很香?”
那时的我,心里只有少年人愚蠢的不屑和烦躁。那笑容,那期待的眼神,那关于“香气”的分享,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冷漠的心湖里只激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沉没,被遗忘在青春粗粝的河床之下。
原来是她。那个被我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模糊的名字和面容,此刻因这个陌生男孩的呼喊而骤然清晰。她发现了这棵树芬芳的秘密,带着纯粹的喜悦想要分享给我。而我回应的,是长久的漠视,是后来独自一人时变本加厉的、带着毁灭欲的沉溺。直到那个雨夜,满地狼藉的碎屑才让我看清自己扭曲的“迷恋”本质。而当我终于开始直面这罪孽,试图在废墟中寻找一点救赎的微光时,这棵树,连同她存在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要被彻底抹去了。
命运竟如此残酷,又如此精准地循环。这个男孩,他是否知道,他此刻紧紧拥抱、拼命想要保护的这棵树,它的香气曾吸引过一个女孩,又曾将一个灵魂拖入毁灭的深渊?他此刻的守护,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当年的冷漠与后来的暴虐。
推土机熄了火,巨大的噪音戛然而止,现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尘土还在缓缓飘落。工人们围拢过来,议论纷纷,脸上带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项目经理模样的中年人皱着眉头走上前,试图劝解那个倔强得像小树桩一样的男孩。
“小朋友,快松开!这里很危险!这棵树碍事了,必须挖掉!听话,到一边去!”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行!” 男孩抱得更紧了,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嵌进粗糙的树皮里,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它有香气的!它还没死!你们不能砍!不能!”
项目经理有些恼火,伸手想去拉他。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急切和喘息传来:
“柱子!柱子!你这娃子!快回来!别耽误人家干活!”
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废墟边缘的临时板房区蹒跚着赶了过来。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焦急,一把拉住小男孩的胳膊:“作孽哟!快跟奶奶回去!这树碍着盖新楼了,留不得!听话!”
“奶奶!” 男孩挣扎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尘土,冲出两道泥沟,“我不走!它有香气的!以前……以前那个姐姐告诉我的!她最喜欢闻了!树没了,姐姐回来就找不到了!” 他哭喊着,语无伦次。
老奶奶的动作僵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瞬间被勾起了什么沉重的回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搂紧了孙子,枯瘦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却缓缓抬起,越过男孩的头顶,落在了那棵伤痕累累的老树上,眼神悠远而哀伤。
“姐姐……” 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时光沉淀下的沙哑,“那个……总爱捡树枝的闺女啊……”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确认什么,终于,一个清晰的名字从她干瘪的嘴唇里吐了出来,“……是叫林晚吧?”
“林晚”!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我死寂的心湖里炸开!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那个早已模糊在记忆尘埃里的名字,那个伴随着树枝清香一同被我刻意遗忘的少女,此刻竟从一个陌生老妇的口中,如此清晰地被唤醒了!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猛地串联、收紧!那个告诉我树枝清香的女孩,那个消失在时光里的身影,那个让小男孩念念不忘、并以此守护这棵树的“姐姐”……原来是她!林晚!她竟然……和这棵树,和这片即将消失的废墟,和眼前这一老一小,有着如此深刻的联系!她并非凭空消失,她的痕迹一直埋藏在这里,埋藏在这棵沉默的树根之下,埋藏在这个老奶奶浑浊的记忆里,埋藏在这个小男孩执着的守护中!
而我,一个自诩曾“迷恋”过树枝的人,一个曾与她有过短暂交集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我像个局外人,不,像个盲目的破坏者,只沉溺于自己扭曲的欲望里,从未真正走近过她的世界,从未了解过她与这棵树、与这片土地的情感。我折断的,又何止是那些树枝?我撕裂的,或许是她珍视的、想要分享给我却被我嗤之以鼻的某种美好连接?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迟来了太久的、尖锐的愧疚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窒息。我怔怔地看着那对祖孙,看着他们身后那棵在尘土中静默的老树,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林晚……这个名字在我空洞的胸腔里反复撞击,带着迟来的、沉重的回响。
老奶奶安抚着哭泣的孙子,浑浊的目光扫过沉默的工人和项目经理,最终,竟带着一种穿透力,落在了我这个一直站在边缘、如同幽灵般的旁观者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询问,只有一种阅尽沧桑的了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唉……”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从岁月的深渊里传来,带着尘土和泪水的重量,“这棵树啊……命苦。”
她搂紧了怀里的男孩,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抚摸着树干上那道最深的、翻卷着灰黄色木茬的陈旧裂口,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个沉睡的孩子。
“那年夏天,也是热得邪乎……” 老奶奶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在讲述一个久远而悲伤的传说,“雷打得凶,一个响雷劈下来,咔嚓一声,就劈断了这大树顶上一根老粗的枝子……着火了,冒着黑烟,掉下来,正砸在……砸在路过的一个女学生身上……”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推土机残留的柴油味、飞扬的尘土气息,似乎都在这句话面前冻结了。工人们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一丝无言的沉重。项目经理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掏出一支烟点上,烟雾缭绕着他紧锁的眉头。
我如同被那无形的惊雷再次劈中,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老奶奶那沙哑的声音在回荡:“……砸在路过的一个女学生身上……” 林晚?是林晚?!
“唉,可怜啊……” 老奶奶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就是那个常来捡树枝的闺女,叫林晚的……多好的孩子,安安静静的,就喜欢闻这树的味道……说折开的树枝香,能让人心里头静下来……谁能想到,偏偏就……就遭了这树的难……”
她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我的神经。我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旁边一根裸露的、冰冷的钢筋,指甲几乎要嵌进锈蚀的铁屑里。原来如此!原来她的消失,并非青春里寻常的转学或迁徙,而是如此惨烈,如此荒诞!她死于她所喜爱的树枝,死于这棵她曾与之分享秘密芬芳的巨树!那曾被她珍视的清香,最终竟成了她生命的休止符!
老奶奶抹了抹眼角,枯瘦的手指继续摩挲着树干上那道狰狞的雷击伤疤,仿佛那伤疤也烙在她的心上。“这树啊,也是遭了天谴……自打那以后,就再也没结过果子。原来结的果子又小又涩,可那闺女总说,等果子熟了,摘下来闻闻,说不定也有股特别的清气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惋惜,“……再也没机会了。”
“柱子他爸,” 她拍了拍怀里孙子的头,小男孩似乎也感受到了沉重的气氛,安静下来,大眼睛里含着泪,“就是那闺女出事那天,骑车子赶着去现场,心里头急,没看清路,被后面的大货车给……给卷进去了……也没了……” 老奶奶的声音彻底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原来,这棵伤痕累累的老树之下,埋葬的不仅仅是林晚年轻的生命,还有另一条因她而仓促逝去的生命!一场雷击,一次意外,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瞬间碾碎了一个少女如枝头初蕾般的年华,也摧毁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只留下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和懵懂无知的孩子,在岁月的废墟上艰难求生。
这棵树,它沉默地站立着,树皮上的每一道沟壑,树干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浸透了血泪和无法言说的悲怆。它不再仅仅是我罪行的见证者,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墓碑!它见证了林晚对芬芳的发现与喜爱,承受了夺走她生命的雷击,也目睹了因她而起的另一个家庭的破碎。它的存在,就是一段凝固的、无声的恸哭。
而我……我那些病态的、带着毁灭欲的“折枝闻香”行为,在林晚用生命诠释的、对自然之美的纯粹热爱面前,在这棵巨树所承载的深重苦难面前,显得何其猥琐、何其卑劣!我曾在它面前扮演“信徒”,却不知自己膜拜的,竟是用生命和血泪酿成的苦酒!我曾为那破碎的芬芳而迷醉,却不知那芬芳深处,回荡着死亡的叹息和生者永恒的哀恸!
巨大的悲恸和迟来的、如同海啸般的负罪感彻底将我击垮。我再也无法支撑,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混杂着碎石和尘土的废墟之上。坚硬的地面撞击着膝盖骨,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那灭顶般的绝望和羞耻的万分之一。尘土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眼泪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滚烫而浑浊地汹涌而下,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我蜷缩着,额头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绝望的呜咽。不是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醒悟”,而是为林晚那戛然而止的青春,为那位失去儿子的老母亲,为那个失去父亲、只能从奶奶口中知道有个“喜欢树枝的姐姐”的小男孩,为这棵背负着血债与悲怆、却依然沉默挺立的树!
我的哭声在空旷的废墟上显得那么微弱,很快被风吹散。工人们沉默地看着,项目经理掐灭了烟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今天先收工!这树……明天再说!” 机器熄火,人群带着复杂的心情渐渐散去。
老奶奶深深看了那棵树一眼,又看了看跪在尘埃里、抖得不成样子的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微光,像是疲惫,像是了然,又像是一种深深的怜悯。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牵住孙子的手,低哑地说:“柱子,跟奶奶回家。”
小男孩被奶奶拉着,一步三回头,大眼睛里还噙着泪,懵懂地看着那棵大树,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似乎无法理解这瞬间席卷而来的巨大悲伤。
夕阳沉得更低了,巨大的、血红色的光轮悬在废墟尽头,将断壁残垣和那棵孤树的影子拉得无比漫长,像一道道深深刻在大地上的黑色伤痕。风掠过空旷的废墟,卷起细小的尘埃,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的低泣。
我依旧跪在那里,仿佛被钉在了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上。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掏空般的麻木和冰冷。林晚的笑靥、那断枝瞬间的清香、老奶奶浑浊的泪眼、小男孩倔强的呼喊、树干上狰狞的雷击疤……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撞击,最终都化为那夕阳下巨大而沉默的树影,沉沉地压在我的灵魂之上。
它还在那里。像一个永恒的、无声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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