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车间张三喜
张三喜在县机械厂三号车间,锉了二十年零件。
他锉的零件,用在厂里那台老式冲床上。冲床“咣当”一声,一个铁皮盘子就压出来。盘子运到隔壁县,装上轴承,就成了纺织厂用的线轱辘。张三喜觉得,自己这辈子,跟手里锉的铁疙瘩差不多,咣当一声,这辈子就定形了。他有时看着手里渐亮的金属面,会愣神,想:当初要是跟李四发去南方倒腾电子表呢?
这念头像车间角落的机油,腻腻地沾一下,他就用袖子抹掉。直到那天,厂门口来了个生人,穿得跟供销社主任似的,拦住了推自行车下班的张三喜。
“同志,打听个人。”生人递过一根烟,“咱厂,有没有一个叫张三喜的?”
“我就是。”
生人盯着他脸,看了足有半根烟的功夫,看得张三喜后脖颈发毛。生人摇摇头,又点点头,从提包里摸出个黑匣子,上面有些红绿按钮。“是这样,”生人语气像在说食堂今天白菜炖粉条,“理论上,你是张三喜,也不是张三喜。”
生人说,他是“可能性协调办公室”的,管这片街区可能性的收束。按他的说法,每到大的人生抉择——比如顶替父亲进厂,还是跟人南下——宇宙就哆嗦一下,分出去一个岔。大部分岔,走着走着就没了,像没踩实的脚印。但张三喜这个岔,有点特别。当年南下那个“张三喜”,在深圳华强北倒腾元件,后来搞组装手机,发了。不是一般发,是上了电视那种发。这一发,他那条路就夯得太实,塌不了了。两个“张三喜”都活得太结实,系统就有点“卡”。
“卡?”张三喜问,手里还捏着那根没点的烟。
“就是你这儿,”生人指了指他脑袋,又指了指脚下水泥地,“偶尔会‘串频’。你梦里是不是老看见些高楼、玻璃房子,自己穿个西装,不会打领带,勒得慌?”
张三喜想起那些憋醒的梦,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是他那边信号太强,溢过来了。”生人拍拍黑匣子,“我这设备,就是来做个‘隔离加固’。以后你就踏实做你的张三喜,他做他的张总。两不相干。”
张三喜没太明白,但他听懂了“踏实”俩字。他琢磨了一下,问:“那他现在,后悔不?”
生人乐了,像听到车间冲床压出朵花。“后悔?说不上。他上个月吃降压药时,倒是对着镜子念叨过两句,说当年要是留在厂里,老婆孩子热炕头,胃病可能不会这么重。”
张三喜忽然就不羡慕那些玻璃高楼了。他想起自己柜子里那瓶泡着枸杞的酒。他问生人:“那你这一加固,他还会梦到我吗?梦到这老冲床,机油气?”
生人调着按钮:“理论上不会了。各是各的。”
“哦。”张三喜点点头,把烟别到耳朵上,“那麻烦你了同志。哦对了,他……那边血压真很高?”
“老总嘛,应酬多。”生人开始弯腰接线,线头接到厂门口生锈的铁栅栏上,“怎么,你有法子?”
“也没啥,”张三喜转身推起自行车,“就听人说,山楂干泡水,管用。”
生人没接话,只听见黑匣子“嘀”了一声,绿灯亮了。
那天晚上,张三喜睡得出奇踏实,没梦。只是半夜起来喝水,看见窗外月亮明晃晃的,照着厂区那排黑黢黢的屋顶。他忽然觉得,这月亮,跟照着南方那个高楼玻璃窗的,好像是同一个。
又好像,不太一样。
第二天上班,冲床还是“咣当”、“咣当”。张三喜拿起一个锉到一半的零件,金属的凉意传到手心。他一下一下,锉得很仔细。铁屑像细密的时光,簌簌落下。
他想,那个张总,现在大概在签什么文件吧。签的时候,手指会不会也下意识地,捻一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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