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王谈判一 陨星

众王谈判

 

 

 

一 陨星

 

土卫三，忒提斯。港口城市。

一个黑衣男人走在冷灰色街道上，眼睛盯着他前面一个红棕头发、身量高壮的生物背后，一只形似远古狮虎的巨兽时不时张开血盆大口咆哮一声，背后伸出的骨刺就像将死的幽灵蜘蛛腿抽搐不停。

生化人，黑衣男人在心里想，穿的是科技族的电子海报T恤。

那是他的原身么？男子正想着那个陌生人背后爆出骨刺，将那示威的狮子刺破、崩裂T恤的场景，一滴冰晶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不由得抬头看去，土星和它的碎石带如庞然大物盘踞了半边黑茫天穹，明亮的光带中有一个黑色圆点，那是土卫一米玛斯，木星在土星身后露出一角，在遥远的天幕上，瑞亚、泰坦的影子正快速移动着，这里的一年还不到一天半，而在近一点的地方，裹挟着尘埃与冰粒的雨滴如含了杂质的水晶在风中飘荡。

虽然如同雨滴，但那并不是水，属于这个卫星的所有水分子都低温下牢牢困于晶格之中。

他抬起手，右手的中指忽然如胶质一样伸长拉细，他忽然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赶紧把右手伸进空空荡荡的裤兜。

然后，他从裤兜里拿出一柄黑色的雨伞。

他用正常的神色撑起黑伞。

“嘿！”背后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极速转过头去，眼神里毫不隐藏戒备与敌意。

“我看见了，你的裤子里怎么能拿出一把伞？简直像一万年前的魔术一样，何必多此一举呢？”

来人在他完全没有察觉到的瞬间收回了手，那只手臂仿佛一团稀薄的烟雾，啪的消失再重现，那人的外表和他，或者说和人类没有差别，看起来很年轻。

打伞的男人奇怪地看了陌生人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和自己讲话，他的戒备没有消除，但他不害怕。

谁能是他的对手呢？大部分生物都该怕他。

“呵。”，他继续往前走，“这里的温度是零下一百多度，你又何必装成原始人？”

“哈哈。”来人笑笑，“那你能猜出我是什么吗？分子人？”

分子人被看出了身份，皱了皱眉：“那么，量子人，你想干什么？”

然而还未等到量子人惊讶的表情消失，询问分子人如何猜出时，两人的注意就被调到了另一边。

砰地一声巨响在前方炸开，原本屹立不动的金属尖塔中心飞出一辆小型电磁飞车，分子人稍稍抬起伞沿，便看到银色的碎片从高塔喷泉般流泻，沉闷的巨响中高塔缓缓倾斜，方才寂静的街道渐渐充满愤怒的咆哮。

是愤怒的咆哮，不是惊恐的尖叫。

而表面满是刮擦的车身正旋转着，带着风和冷雨向他冲来，那辆车同样在怒吼，在呼啸的加速度中骂骂咧咧。

分子人立即将雨伞的分子收回，下一瞬他的双手前伸，十指抛射出上百条致密分子长链，高密度的分子链成为无坚不摧的武器，他控制着长链在虚空中左右狠狠一抓，一声短促的痛呼截断了电磁车的破口叫骂，庞大的车身顿时被切分成数百小块，哗啦啦散落下来，雨水在整齐的切口上闪闪发亮。

“轰！”半截高塔砸向土卫三的冰面，又扬起无数灰色水晶般的碎片。

“又在打架……”分子人被淋湿了，他眯着眼看向倾颓金属塔的另一边。

“这早就见怪不怪了，”听到了他的低声自语，量子人接话道：“前两天九号小菲比就炸掉了，是个生化人。”

有一个不断膨胀的身影在灰色尘埃中显现，那个生化人如同远古神话中的北海巨妖，复杂的肢体和章鱼般的触手如怒海波涛层层翻涌，长发和影子显示着女性的特征。

生化人手掌一挥，如拍蚊子一样挥打着眼前的敌人，而那敌人显然在被重创之前给予了她攻击，只见她迅速抽开了手臂，同时发出尖锐的痛喊，夹杂着暴雨般的愤怒，大量液体从她受伤的手掌淋漓而下。

灰色的雨幕中弧光一闪，一个深灰色机械人脚踩着发出蓝光的动力喷射装置，在分子人和量子人前方不远处稳住，正六边形的纳米盾牌如荧光磷片闪耀，其中一部分已经破损，他的左臂组合成修长而锐利的银刃，来自生化人的棕绿色的液体顺着锋刃哗哗滴落，咔咔的响声中机械人的右臂推出一个漆黑的洞口，接着幽蓝光芒喷发，推动着他箭矢般飞向正向他们步步逼近的生化人。

“长得再大也是一团血肉，还敢与我抗衡吗！”响亮的声音充满金属的质感和冷锐，机械人在高空发出狂妄的宣言：“看我把你切成肉块！”

“咚、咚！”已上吨重的生化人用她的复肢拍打着冰层，一团又一团的碎冰从裂缝中炸起，四处飞射。

“你们不过是一堆废铁。”生化人高昂着头颅冷冷讽刺，她的眼睛巨大而碧绿，追随着快速移动的敌人而转动，仿佛天空中一双幽绿的宝石。

“无机质高于有机质！肉团劣种！”地面上忽然飞起一艘舰艇，它欢呼般高喊着口号，纺锤型的尖端直直撞向生化人的头部。

“物化人，他们还真要分出个优劣吗？”量子人站在分子人身边，两人观看着战局，似乎都忘了自己本要做什么。

生化人庞大的身躯被不意的袭击撞得歪向一旁，她的手臂快速生长，一条条新生组织犹如千年古木的根系缠绕虬结，她按向地面，撑住了倾斜的身干，一座冰堡在她掌下变成冰晶的粉末，同时又有一栋螺线型的建筑匆匆起飞，避开了差点降临的灾难。

这时远处的地平线发出一线亮光，而下一瞬，明亮刺眼的恒星便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升起来了，光芒来自太过遥远的地方，照在冰冻灰蓝的地面上，显得格外清冷。

“嘟--嘟--嘟--”被殃及的曲率飞车发出警报声，银色流线型的飞车迫降战场，只听“砰”地一声摔门声，车上下来两个身材颀长，穿着镜面长袍、怒不可遏的人。

“生化人？”高挑的女人抱起双臂，语气间充满了轻蔑，“亚种兽，也敢砸我们的车！”

“该给他们点教训瞧瞧了，要不然都没了拘束！”男人恶狠狠说道，镜面后的双眼中却跳动着暴力的喜悦，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同伴，两人抬手戴上长袍的兜帽，接着，他们便隐匿消失了。

“科技种，也要掺合进来？”分子看着科技族隐身的地方说，“傲慢的人，总觉得所有人都该叫他们一声祖爷爷，反倒数学家还没他们那么聒噪。”

量子人没有说话，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生化人被激光切下的复合组织肉块冲他飞来，再在他面前不到半米出碎为尘埃。

而另一边，被分子人的细丝搅碎的溅过来的血肉也在他面前化为湮粉。

“这是你的攻击？还是防御？”分子人注意到量子人的情况，用冷淡的口气问。

“盾牌。”量子人露齿一笑。

就在四个不同种族的人混战之际，分子人忽然后退一步，他立即重新调整了体内的所有分子，才抬起头寻找这次攻击的来源。

而在他前方不远处，生化人正捂着心口摇摇欲坠，物化人、机械人仿佛受到剧烈的打击纷纷坠地，就连那两个隐身的科技族，也在发出呻吟，一边咒骂一边颤抖着操控，光点时隐时现。

因为在大面积的范围内，正交替回荡着不同频率的大功率次声波，这些功率控制地是如此精细，以至让四个不同种的生物都因共振而受伤。

谁能做到这一点呢？另一个科技族？或者是……

分子人已找到了发射器，他一跃而起，伸展开自己的分子，在发射装置前用自己的身体建造了一层真空带。

“快住手！你会杀死他们的！”

“你也要加入？”此时的分子人已经不可见，他的分子全部铺展开，量子人对着空间喊道。

真空带的形成阻隔了次声波，给了另外几人恢复的时机，科技人暴怒不已，他们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侵犯，于是检索出波源后立即发射了一枚爆炸弹，装置瞬间被巨大的撕扯力拽得四分五裂，同时将还未撤退的分子人也炸穿了。

分子人收回能够收回的分子，怒火在心中燃烧起来。

“是你么？小子？”威胁夹杂着愤怒，科技族男人取消了隐身，满是恶意盯着量子人，他一扬手，附在他手臂上的驱动器牵引了一块不小的废金属甩向量子人。“是你偷袭我们？”男人呵斥着，仿佛势将量子人毙命。

金属堆在量子护罩下消失了，量子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他在心里想，现在的生命，狂妄易怒，他的耐心也在一点点失去。

就在这时，一个单向信息窗口自动在他面前弹出了：

他们那么冒犯你，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量子人扫了一眼，透过半透明的屏幕，看到残破街道的边缘有一张白色塑料桌，桌旁一个带着眼镜的西装男人正坐在那里喝某种低冰点饮料，在这杂乱的战场上，他显得太淡定和怪异了一些。

呵，赛博人，让我给你背锅。

可惜恼羞成怒的科技族现在还没有发现真正的偷袭者。

“我刚才已经发送了一个定向重力波，把他们的充能场毁了。”量子人回复赛博人。

另一边，看到一大块金属瞬间消失的科技族开始检测对方的身份，他略显吃力地“啧”了一声，愤懑叹道：“量人！”

“刚才发射次声波的是你吧！”一声金属质的呼喝牵走了聚集在量子人身上的目光，生化人、科技人等都纷纷看过来。

光线忽然暗了下去，太阳被土星的巨大阴影吞没了。

原本的低温变得更加寒冷，温度的聚变使得平地间忽然升起风，簌簌吹动着散落的冰晶。

“没什么不敢承认的。”赛博人面对着指向他颅心的机械刀锋，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手移向聚酯杯。

“咔嚓！”一声，利刃劈了下来，白色的圆桌一下裂成两半，杯和其中的深蓝色液体在低重力下缓缓下落。

“赛博人，拿出你的武器来单挑！别在背后耍小把戏！”机械人落在地面上，刀尖下垂点着西装男人，合金的身量高出赛博人一半，头盔下镭射般的眼睛正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

然而赛博人却说：“我不会打仗，你们继续吧。”说罢，他便抬手按向眼镜。

“他要跑！别让他跑了！”机械人察觉到赛博人的动作，猛地大吼，他迅速回身，用刀锋左臂指向天幕中的几缕光线--那是赛博人的传输高速公路。

一旁怒气冲冲的科技族也发觉了这个信号，几乎在同一时间抛出了电磁雷暴。

机械人在瞬间组合出一面盾牌抵挡，赛博人痛苦地跌倒下去，生化人的肢体被狂暴的电磁烤焦了，正在迅速吸取生化能源，迭代更新自己的机体细胞，一面变得更加庞大，分子人在这种攻击下勉强控制着自己的粒子，同时承受体内的电子暴乱狂潮，而量子人忽然变成了一团雾，他依然有实体，只是变得如幻影一般重重叠叠，不知他究竟在哪里。

磁暴还未平息，地面忽然咔咔作响，数百道裂缝蔓延开来，原来是生化人不断膨胀，已将脆弱的冰层压陷了。

一道黑绿色的毒液从生化人肢体末端的分泌口喷射到科技人的镜面长袍上，科技人反应过来，一边狠狠抖着袍子一边怒目而视：“真恶心，尽管半个分子都沾不上，还是恶心。”

镜面长袍上的毒液被尽数抖下，光滑的表面如常闪烁着纯净的银光。

他的系统检测出了生化人的心脏，于是他将激光枪锁定在了致命点。

生化人似乎明白了科技族的意图，但她并未表现出丝毫慌乱，依旧用看蝼蚁般的眼神漠然看着地面上的人。

然后，她缓缓举起了右拳。

此刻巨大的土星旋至忒提斯的另一半面，天地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土卫五瑞亚靠近了，投下一片黑暗的阴影，几乎要与忒提斯相撞一般从边际飞掠而过。

黑暗中生化人如远古巨兽高擎右臂，整个地面开始剧烈晃动，仿佛地面之下有什么东西即将挣脱而起。

无数爆裂声、建筑的倒塌声和奇特的梭梭声充斥在整个星球上。

冰壳下钻出的东西正在极速分裂生长着，它们像草茎一样柔韧，呈暗绿色，拥有发达坚硬的肌肉，长着骨刺同时充满毒性，它们都是属于生化人的一部分，又像她的仆从，听命于那中央屹立着的远古魔神。

形态上的庞大确实会给人以威慑感，此番震撼的场景令方才无机质优越的机械人也算不出话来。

激光枪已准确命中生化人的心脏，只听一声沉闷的爆炸，生化人的心口忽然爆裂，无数组织块如雨瀑喷洒而出。

然而生化人依然站立着，绿宝石般的眼睛光芒不减，散发着嘲笑的冷意，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伤。

穿着长袍的科技人再次打开检测系统，面对着那团庞大的橙色块中上万颗红点时，一向自大的科技族也愣了一下，道：“这是……变态！”

那每一个红色点，都代表一颗心脏的位置。

而科技族怎甘心示弱，他调出爆炸弹，一颗颗锁定投放。

此时机械人似乎感觉出战局的变化，他也发现物化人早已飞离，他打量一番战场上的各族，变身成球态趁着一颗炸弹爆炸时的冲击波冲出了忒提斯。

这里似乎成为生化人和科技人的战场，赛博人虽从磁暴中清醒过来，但设备一毁，周围已成一片没有信号和道路的死海，他只是惋惜地摇摇头：

“可惜大概要失去一段记忆了。”

然后他的身体便消散于烈火之中。

“试试空间锁。”一直隐身的科技族女人提醒同伴。

科技族男人调用出方程，伸手在空中一抓，恶毒地说道：“低劣种，尝尝这个吧，高温高压空间锁。”

随着科技人的一个手势，在生化人身体上忽然冒出上百个炽白的亮点，在那些小体积的空间锁之中，她的心脏全部被压碎融化了。

生化人爆发出痛苦的尖叫，她的组织再次疯狂地更新生长迭代，势如狂澜。

在旁观战同时一直压着愤怒未出手报仇的分子人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该让他们知道分子人的厉害了！

他改变了自己一部分分子的结构，从手指尖端送出一条单分子链，缓缓移向那些白亮的光点。

就在这时，科技族的女人忽然现身了。

“奇怪，怎么没能量了？”

“能量不足！”

“充能！”两人都急急命令道。

“充能……失败！”电子提示音戛然而止，显然正被痛苦折磨的生化人知道了什么，只是随便一卷，两个没有科技技术支持的人被刺穿、腐蚀、碾碎。

忽然的意外让分子人分了神，下一个瞬间，原理应沉寂下来的战场上忽然膨胀出新星一样的闪光--在高温高压的条件下，他送入的分子发生了聚变。

而这场聚变在他没有控制好的瞬间点燃了他自己，同样也点燃了这颗冰体星球。

“哎……别……”他似乎听到量子人这么和他说。

接连的聚变反应撕裂了忒提斯，并融化了所有的冰，摧毁了一条属于赛博人的星系高速公路。

忒提斯消失了，在土星的光环之外，那里只剩下一团重新凝固的金属与岩石的尘埃，曾经它们被高度发达的文明塑造成高塔、电磁车，最后又被他们亲手毁灭。

 

冥王星，喀戎。

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忽然显现出一个人来，那真是方才还在忒提斯的量子人。

又死了一次。

他在心里说。

接着量子人翻过自己的右手，盯着手掌发愣。

每次进行量子传输，都觉得不是刚才的我了。

他为此而纠结不已。

唉。算了。

量子人最后叹息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