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天堂

　　耳边轻轻响起一个呼唤声：“米尔，该起床了，已经六点半了。”

　　我缓缓睁开疲倦的眼睛，伊琳正温柔地看着我。

　　歪歪倒倒地走进盥洗间。的确，这几天的劳累让我感觉身体承受不了了。

　　浅蓝色的漱口水吐进水槽，我用冷水抹了一遍脸，然后对着镜子出神地看着另一个自己。房间里的智能系统发出悦耳的声音：“早上好，主人。今天是公元2044年11月21日。今天天气多云，温度24摄氏度。您今天的工作安排是上午十点整去位于曼克区的阿尔法大厦求职，别的就没有什么了。祝您一天轻松愉快。” 

　　我真希望有谁能给我一点信心——可是这个房间除了我就还只剩伊琳——型号BHD43J的伊琳，一个完美的仿真人，也是我用按揭付款的方式买回的异性伙伴。 

　　我走进餐厅时，伊琳已经把早餐准备好放在桌上了。一杯牛奶，一杯柠檬维他命，两片火腿吐司，一盒脱脂奶油，还有一粒焦脆的土豆。 

　　早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伊琳做饭的功夫实在是没有话说。 

　　“你补充过能源了吗？”我问叠合双手站在旁边的伊琳。 

　　“是的，主人，一万单位。”伊琳回答。 

　　我在餐桌前坐下，开始品尝我的早餐。

　　今天在阿尔法大厦的面试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我得不到这份工作，也就意味着我会失去月薪70万库朗的钞票。 

　　我感到内心巨大的压力，同时心不在焉地机械地咀嚼嘴里的食物。 

　　“今天的早餐不好吃吗？”伊琳难过地说。 

　　我一怔，看着她说：“当然不是！你的早餐一向做得很好。今天也不例外。” 

　　“那么……” 

　　“我只是担心今天的面试。”我站起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伊琳取过我的外衣，轻轻披在我身上。 

　　“等我有了足够的钱，我就能向福勒克莱公司买下你的所有权。” 

　　“值得吗？我只是部机械。”伊琳低声说。 

　　“无所谓。”我叹了口气，“我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 

　　伊琳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她走到我的身后，默默地抱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能感受到她眼睛里的湿润。她确实是美貌无比，只是比天使少一对翅膀。她的如丝的长发被房间里的模拟自然风吹起，飘动着，不时撩拨我的面颊。这是情绪的波动，她在用心和我靠近。 

　　“我只是部机械。” 

　　我思索着伊琳的话。

 

　　远处的巴士站光暗分明，寥寥几个人站在那里看着电子杂志。 

　　我反复思考着面试时的措辞，走向站台。 

　　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住在我楼上的罗莎——一个曾与我有过一夜风雨的女人。 

　　罗莎的鼻子不够挺，眼睛有点上吊，头发也不够飘逸。然而她绝不是一个丑陋的女人。 

　　“米尔，又是去面试吗？”她满面笑容地向我打招呼。 

　　如果我没有伊琳，我或许会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可是和伊琳相比，她庸俗了一点。 

　　我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 

　　“为了那个机械伴侣，你太辛苦了。”她依旧是笑着，似乎并不介意我对她的冷淡。 

　　“你错了。不仅是为她，谁不想多赚些钱呢？”我回答。 

　　“是啊！”她呵呵笑出声来。“现在人的工作都被自动机械代替了，想找份高薪水的活真的很难。” 

　　我明白，她说的是她自己。本来伊琳的位置是她的。

 

　　巴士开进站来，我迈上去，坐在靠右边的座位上。安全带自动扣上，我在旁边的卡机上按了一下指纹，窗边的小台子自动送来一杯咖啡。我戴好耳机，传来S-cold的《search for the ultima》。 

　　她在车外向我招了招手，大概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巴士开动了，将罗莎在我的视线中拉开距离。 

　　周围是安静的，磁悬浮巴士开起来无声无息。唯一的嘈杂就是后座一个小男孩哭闹着要吃鱿鱼丝的叫喊。 

　　在耳机的音乐声中，一幢耸入云霄极其壮观的大厦在前方矗立起来，在视线中越来越高。巴士前面的屏幕显示出阿尔法大厦的立体图案，提醒人们即将到站。 

　　四分钟后，巴士钻进了阿尔法大厦底部的隧道中，周围顿时被明亮的灯光笼罩了。 

　　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紧张，甚至可说是恐惧。在这座最豪华最著名的像城市般宏伟的大厦里找工作，难度之大对我来说是不言而喻的。 

　　我登上观光电梯，说了一声：“请到127层。”电梯开动了，景物在脚底越缩越小，如同在俯视一张硕大的地图。我看见了我的蜗居所在的大楼，此刻就像一块微型积木。 

　　“伊琳一定正在打扫卧室吧。”我想。 

　　深呼吸几次，我跨进了经理办公室。 

　　里面已经有几十名应聘者在等待了。 

　　我站入队尾，随着队伍向办公桌方向移动，同时默记着准备了好久的措辞。 

　　“姓名？” 

　　我抬起头，发现我已经是队伍的排头。 

　　“多法。米尔。” 

　　“年龄？” 

　　“28岁。” 

　　我感觉像在接受审讯，先前的措辞完全没有机会用上。 

　　“你的自荐材料呢？” 

　　我双手递上一块芯片。经理把它插入电脑里。 

　　多法。米尔，生于2016年10月13日，普通工人家庭。父母于2040年移居火星，本人因工作原因仍留在地球。2037年毕业于中国北京大学，后升学为博士。曾获全球机械工业论文研讨会一等奖，国际物理学原子和质子理论金奖。至今未婚。 

　　“下一位。”经理把我的资料存入电脑，将芯片取出扔进保险柜，然后招呼道。 

　　我沮丧地走出大门，看来又没有希望了。 

　　我盘算着明天该去哪家公司面试，不小心踩在了一个罐头盒上，把脚给扭了。它躺的位置那么好，就像有人特意摆在那里。 

　　我不由火上心头，抬起脚准备狠狠给它一下。 

　　我想起伊琳从来都是把垃圾放进回收桶。她说过一个有教养的人是不能容忍垃圾放在不该放的地方的。 

　　我叹了口气，把罐头盒捡起，扔进了回收桶。

　　

　　傍晚的天空出现夕阳了，今天的天气预报又不准，我斜靠在圣克罗兰斯空中花园的栏杆上，出神地看着太阳在高耸的建筑物里缓慢下沉。 

　　透过远处的那扇窗，我能隐约看见伊琳在电脑旁敲打着。那一定是在为我下一周的生活作着规划。她像一个无可挑剔的保姆，我的生活不需要亲自安排任何事情。 

　　罗莎从另一头踱到我的身边，把一支烟塞进我的嘴里，然后替我点燃。 

　　“又失败了？”她问。 

　　我看了看她：“你怎么知道？” 

　　她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呼”地吐出一大团雾。 

　　“要是没有，你不会到这儿来。” 

　　我苦笑了一下。 

　　“米尔，在我接触过的男人中，你是最令我感兴趣的。”她忽然打破了沉默。 

　　“那又怎么样？” 

 

　　夕阳已经有一半没入了阿尔法大厦，并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 

　　“跟我走好吗？” 

　　“到哪儿去？”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捻灭了烟头，说：“到南方的农业区去。” 

　　“为什么？” 

　　“那儿比这儿好。”她用手拨了一下滑到前额的头发。“那儿空气新鲜，唯一的工作就是耕田务农。自食其力，生活会很好。” 

　　我摇了摇头，她不紧不慢却很恳切地说：“相信我，米尔。咱们会过幸福的日子。” 

　　“不！”我拒绝到。“我哪儿也不去！等我有钱买下伊琳，我就到市中心买一幢大房子。这样我才会幸福！” 

　　“真的不去吗？”罗莎问。 

　　“不！”我断然拒绝。 

　　“那好吧。”罗莎叹了口气。“我一个人去。明天凌晨走。”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有时间来看我。祝你和伊琳幸福。”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阿尔法大厦的巨大射灯亮起来，城市依旧很明亮。

　　

　　我回到家，伊琳早已守候在客厅。 

　　“米尔，晚餐我已经准备好了。土豆烧小牛肉和蔬菜。另外还有甜饼和黄梨。” 

　　“我不想吃。”我回答，同时看了一眼伊琳。 

　　她的眼中闪烁着失望和难过。我突然觉得不知所措。 

　　“对不起，伊琳，我……” 

　　“你又落选了吧？”伊琳小声说，“没关系，你还想试试吗？” 

　　我点点头。 

　　“哪儿。” 

　　“约瑟夫。罗兰公司。” 

　　“你不想吃晚餐，那么就洗个澡早点休息好了。”伊琳将饭菜放进冰箱，走入了卧室。

 

　　我躺在浴缸里任凭水流从四面八方冲来清洗我的全身。伊琳在准备我的自荐材料并通过网络向约瑟夫。罗兰公司报名。房间里传来“嗒嗒”的敲击键盘的声音。 

　　躺在舒适的床上，伊琳温柔地在我耳边呼吸。沐浴露的香气从她身上钻进我的鼻孔里。只有在此时，我才感觉生活是有色彩的。 

　　“睡不着吗？”伊琳轻轻地问。 

　　“嗯。今天我太失望了。”我用胳膊枕着头，感受她细嫩的手在我的脸颊滑过。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她重复着这句话。又说：“我陪你出去走走好吗？那样你会好受些。” 

　　“好吧。”我坐起来，披上外衣。

 

　　道路上没有多少车辆，行人也不多。城市的夜是属于睡眠和舞场的。 

　　我们在路中心走，手牵到一起。伊琳的脸微微绯红。我惊讶于她是这样一个逼真的机械人。 

　　“伊琳，你的脸红了。” 

　　“是吗？”伊琳低下头，微笑了一下。 

　　“你和我在一起幸福吗？”我问。 

　　伊琳点着头，把我的手从她腰后穿过，搂紧。 

　　“我希望你的感觉和我一样。”伊琳轻声说。 

　　“是的，一样。” 

　　我忽然想吻她，我相信这也是她想要的。 

　　我抚摸着她的长发，把她的头向自己贴近。

 

　　然而我没有发现，一辆喝醉酒的汽车正以几近疯狂的速度向我们冲来，近在咫尺。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伊琳使出浑身的力气把我推开。那一刹她的劲是如此之大，以至我几乎是飞到路边，重重地摔倒。 

　　然后又是一声撞击到柔软物体的闷响。一切停下之后，伊琳安静地躺在路面上，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双腿打着哆嗦走向还保持着微笑的伊琳。 

　　我想喊她的名字，可是我喊不出声。 

　　我清楚地看见，鲜血潺潺地从伊琳的身体里流出，淌成一条河。伊琳的栗色长发在这条小河上漂动着，折射出路灯刺眼的光。 

　　我的眼前一下子全白了，只剩下伊琳和那辆前壳凹陷下去很深的红色汽车。 

　　过了不知多久，我终于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狼一般的嚎叫……

 

　　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阿尔法大厦寄到我电子邮箱的录用通知书，并接到了预付的70万库朗薪水。 

　　我又买了一部自动仿真人，型号是BHD47J，和伊琳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造出来的。 

　　唯一不同的是，她真正只是一部机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