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觉之门》的摘录

《知觉之门》的摘录

 

人类聚居一处 ,共同行动 ,互相回应 ——然而其实我们永远都是孤独一人 。受难者们虽然手挽着手登上历史的舞台 ,但当他们被钉上十字架的时候 ,却总是孤独一人 。情侣们拥抱 ,热烈期望将彼此单独的狂喜融合在一起 ,超越自我 ,成为一体 ——但这也是白费 。任何有精神的肉体 ,注定要独自忍受痛苦 、独自畅享欢乐 ,这是人之本性 。除非经过符号化的过程而间接地被他人感知 ,否则知觉 、情感 、洞察 、幻想 ,凡此之类 ,都属私密 ,不能被传达到外界 。他人经验的相关信息 ,我们可以共享 ,但他人的经验本身 ,我们是永远没有办法体会的 。小至家庭 ,大至国家 ,任何人类组织 ,无非是一个个岛宇宙 [ 7 ]的社会 。

词语可以脱口而出 ,但却无法打动他人 ,因为符号指涉的事物 ,原本归属于互相排斥的经验领域 。

此刻我所见的并非意外打破规矩的花束 ,而是上帝初创亚当的那个清晨亚当所见的一切 :每时每刻 ,存在皆裸露 ,奇迹皆涌现 。

可怜的柏拉图啊 ,他将永不能看见一束花因其内在的光芒而闪亮 ,并因其被赋予的意义之重负而近乎战栗 ;他也将永不能感悟到玫瑰 、鸢尾花 、康乃馨如此强烈地指向的 ——不多不少 ——恰恰是其 “本然 ” ,那是一段暂时却又永恒的生命 ,一场永恒的死亡同时却意味着纯粹的永恒 ;一束花 ,微末至极 ,却又独一无二 ,在其独特的生命中 ,因为一些难以言喻却不言自明的悖论 ,它将被等同于万物存在的神圣本源 。

它是一件静物 ,它与客观世界的关系可以辨认 ,但却不呈现任何深度。

我是在看着家具 ,但却不是作为一个坐在椅子上或在桌子上写字 、打字的实用主义者 ,也并非作为一个拍照者或科学研究记录员 ,而是作为一个纯粹的唯美主义者 ,这个唯美主义者唯一关心的只是形式本身 ,或视觉领域中不同形式之间的关系 ,或者是图像空间 。
大脑 、神经系统和感觉器官的基本功能是删除信息 ,而非生产信息 。任何一个人在任一时刻都能记住所有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 ,且能感知到宇宙中所有地方发生的一切 ,而大脑和神经系统的功能就在于 ,保护人类免于被海量的 、绝大多数是毫无意义的知识所冲击而陷入困惑 ,于是 ,它们将人类在任一时刻绝大部分本来可以感知的信息拒之门外 ,而只留下那些极少的 、因为可能有实际的用途而精挑细选的信息 。 可惜人类既为动物 ,其使命便是不惜任何代价求得生命延续 ,为了使生物意义上的生命延续成为可能 , “自由心智 ”不得不经过大脑和神经系统的减压阀节流 ,如经漏斗 ,最终从另一端出来的 ,只是可怜的涓滴般的知觉 ——仅供帮助人类于这个特定的星球上苟延生命 。面对这些狭隘的知识 ,人类为了规范和表达的需要 ,还发明了一套符号系统和意义哲学 ,将其命名为语言 ,并不断地对语言进行阐释 。任何人 ,在其出生的语言传统中 ,都会同时成为这传统的受益者和受害者 。称其为语言传统的受益者 ,是因为语言给了他汲取其他人经验的途径 ;称其为语言传统的受害者 ,是因为语言迫使他确信 ,这狭隘的知识是唯一的知识 ,然而它却折磨着他的现实感 ,于是 ,他太过于天然地将概念等同于实际 “数据 ” [ 2 8 ] ,将符号化的词语等同于真实的事物 。

艺术家的感知不受生理或社会功利主义的束缚 。原属 “自由心智 ”的一小部分的知识 ,越过大脑的减压阀和 “自我 ” ,渗入到艺术家的意识中 ,这是有关万物之存在的本质意义的知识 。无论是对于艺术家 ,还是对于麦司卡林的服食者 ,褶子布料都是生动的象形文字 ,以某种怪异的表达途经 ,替代了 “纯粹之存在 ”那深不可测的神秘之身 。

当我看着我的裤子 ,看着书架上宝石般的书籍 ,看着我那远胜过梵 ·高画作的那把椅子腿 ,我不停地自言自语 : “人们就应该这样看待万物 。 ” “人们就应该这样看待万物 ,因为万物本来就是如此 。 ”但是我不得不有所保留 。因为 ,假如一个人常常是用这样的方式看待世界 ,他就将永远不想再做其他任何事了 ,他将只是凝望 ,直至成为花朵 、书籍 、椅子 、法兰绒的神圣的 “非我 ” ,人生夫复何求 ?然而 ,在这种情况下 ,其他人类怎么办 ?人类之间又该如何相处 ?在当天早晨我的谈话录音中 ,我发现我一直重复着一个问题 : “如何处理人类关系 ? ”一方面是以应有的方式看待万物 ,能得到永恒绵延的幸福 ;另一方面却是要因为暂时的责任而去做该做之事 ,体验该体验的感情 ,但这两方面该如何调和 ?我当时说 : “一个人理应视一条裤子为无限重要之物 ,同时视人类为更无限重要之物 。 ” “理应 ” ?实际上 ,这却似乎是绝不可能的 。打个比方 ,人只要看到了万物那非凡的荣耀之光 ,就不会再关心人生中那些日常的 、必要的琐碎事务了 (尤其是与人际相关的事务 ) 。别人不过是许多的个体 ,而我至少在某方面成为了 “非我 ” ,同时也就能感知并成为身边事物的 “非我 ” 。

人类一半的美德都是消极的 ,即禁止越轨 。主祷文只有不到 5 0个词的长度 ,其中 6个词是吁请上帝不叫人类遇见试探。

此后 ,按照实验者的要求 ,我离开塞尚的自画像 ,闭上眼睛 ,关注起自己大脑中的活动 。很奇怪 ,这一次 ,内在的世界并无令人欣喜之处 。视觉的领域充满着色彩明亮的 、持续变化的结构 ,它们似乎是塑料做的 ,或者是用涂了釉的锡做的 。 “便宜货 , ”我说 , “琐碎的东西 。就像廉价商店里的货色 。 ”所有这些劣质产品 ,存在于一个封闭的 、狭窄的宇宙中 。 “仿佛有一个人身处甲板之下 , ”我继续说道 , “而这艘船就是在廉价商品店里购买的 。 ”我继续看着 ,现在变得非常明显 ,这艘廉价船在某些方面与人类的自负联系在一起 ,与塞尚的自画像联系在一起 ,与在多洛米蒂山脉上过火地表演着自己小说中人物的阿诺德 ·本涅特联系在一起 。啊 ,这艘廉价船那令人窒息的内景 ,正是我本人呀 ;而那些华而不实的锡 、塑料的小玩意儿 ,不正是我对宇宙的贡献嘛 !

天啊 ,单纯地 、单一地冥想 ,引发净化后的感知的天堂 ,实在不是人能忍受的 。那至福的闪现 ,越来越少 、越来越短暂 ,直至消踪灭影 ,只剩恐怖 。 后来当我回顾 ,我明白当时的恐惧也许是可以忍受的 ,因为这恐惧 ,是理智绝大部分时间里惯于生活在一种舒适亲切的符号世界 ,突然直面一种远高于理智的真实实体后产生的压力 ,在这压力之下 ,人感觉到被淹没 、被分裂 。有关宗教体验的文学作品也充斥着类似的痛苦和恐惧 ,它们压迫着那些直面恐怖神秘 突然显现的人 。借用神学的语言 ,此种恐惧的产生 ,源于自大的人类与神圣的纯洁之间相互对立 ,源于人类自我加重的孤独感与上帝的无限两者之间的冲突 。

理想地说 ,任何人都能够在某种形式的或纯粹或实用的宗教中发现自我超越的途经 。然而真实情况是 ,这种理想的圆满状态似乎永远不可能实现 。毫无疑问 ,永远都会存在一些卓越的男信徒 、女信徒 ,可惜很不幸 ,单单虔诚是不够的 。

摇落日常感知之窠臼 ,有数小时的时光能窥见外部 、内在世界 ——不是像执迷于存活的动物那样去窥见 ,也不是像被词语 、概念缠绕的人那样去窥见 ,而是依靠 “自由心智 ”直接地 、无条件地去理解 ——这样的经验对于每个人都具有无限的价值 ,尤其是对知识分子 。
我们谈话 ,谈的实在太多了 。我们应该少说话 ,多画画 。我本人宁愿彻底抛弃语言 ——像有机的自然界一样 ,与万物的交流悉数呈现于画面 。那是无花果树 ,这是一条小蛇 ,茧悬挂于我的窗台安静等待自己的命运 ,凡此都是重要的信息 。能正确解读其意义的人 ,就能迅速彻底地抛弃语言与书写 。我越是思考语言的问题 ,越觉得语言中存在某种无用 、平庸 、甚至 (恕我直言 )愚蠢的东西 。与语言相比较 ,当你在荒山和古丘陵的废墟前 ,当你专心致志 ,面对面地直观到地球的重力 、自然的平静 ,你将何其震撼啊 !
内在世界和外部世界是既定的现实 ,它是无限的 ,超越人类所有的认知 ,然而却允许人类直接感知 ,可以说人类甚至能完全理解它 。它是一种超越 ,属于另一种维度 ,在人类之上 ;然而 ,它却可能以一种可以感知的 “内在性 ”允许人类通过参与来领会 ,以此向人类显现 。受它的启蒙 ,人类总能理解在它那内在的 “他性 ”中 ,存在着完整的现实 ;虽然有这样的认知 ,但人类依然如此生存 :像动物般延续生命 ,像人一样去思考 、感受 ,在方便之时寻求系统性的推断 。

在心智的对跖点上 ,我们或多或少地完全抛弃了语言 ,亦已远离了概念思维系统 。因此 ,我们感知幻象物体时 ,保留了它们的新鲜和它们完整裸露的强度 ,这些经验从未经过语言 ,也从未纳入死气沉沉的抽象系统 。于是 ,它们的色彩 (这是它们成为给定事实的标志 )也就焕发而生 ,其明亮夺目 ,看去似乎是超自然的 ,因为这些色彩是完全自然的存在 。所谓的完全自然 ,指这样的色彩完全没有被人类的语言 、科学 、哲学 、实用主义的概念所搅乱 ,而人类 ,通常正是借助语言和概念 ,照着人类那索然无趣的形象 ,重新创造了那个给定的外部世界 。

我们在心智的对跖点所见到的那些自发光的事物 ,所蕴含的意义可以说像色彩一般浑厚 。而此意义与存在是一体的 ,这是因为在心智的对跖点 ,事物不代表别的 ,而只代表它们本身 。在人的集体无意识这一较近的领域里出现的图像 ,其意义与人类经验的基本事实相关 ;然而在那里 ,在幻象世界的极点 ,人类所撞见的事实却独立于人 (与个体的人 、集体的人都没有关系 )而自足地存在 ,就像外部世界的既定事实一样独立于人 。

每一个天堂 ,都有宝石 ,或至少有类似宝石的物品 ——威尔 ·米切尔将之形容为 “透明的果实 ” 。举个例子 ,我们看一下以西结笔下的伊甸园 。 “你曾在伊甸神的园中 ,佩戴各样宝石 ,就是红宝石 、红璧玺 、金钢石 、水苍玉 、红玛瑙 、碧玉 、蓝宝石 、绿宝石 、红玉和黄金 … …你是那受膏遮掩约柜的基路伯 … …你在发光如火的宝石中间往来 … … ” 人类在寻找 、挖掘 、切磋那些彩色的鹅卵石上花费了巨量的时间 、精力和金钱 ,这又是为什么 ?对这种异想天开的行为 ,实用主义者们可就给不出任何答案了 。但是 ,只要我们考虑到幻象经验中的种种现象 ,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 。在幻象经验中 ,人的视觉感知到一种丰富的存在 ,对此 ,以西结称之为 “发光如火的宝石 ” ,而威尔 ·米切尔则将之形容为 “透明的果实 ” ;这些东西是自发光的 ,呈现出一种超自然的明亮色彩 ,蕴含一种超自然的意义 ;而 “他世界 ”中这些视觉性的发光体 ,在 “此世界 ”上能找到的与之最为近似的物体 ,便是宝石 。因此 ,若在 “此世界 ”拥有一块宝石 ,等于在 “他世界 ”中掌握了某种珍贵物品 ,其珍贵性之所以得到保障 ,是因为此物居于 “他世界 ”之中 。 宝石之所以珍贵 ,是因为它们与人在幻象之中所见的发光奇迹物有一点相似 。柏拉图说 : “那个世界的风景 ,皆存于至福的观察者的想象中 , ”因为 ,看见事物 “本来的面目 ”是天赐之福 ,是纯粹的完美 ,是不可言表的 。

发光物体或许能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唤起对心智对跖点曾享受的一切的回忆 ,虽然发光物乃是对 “他世界 ”中生物的含糊不清的模仿 ,但它们是如此迷人 ,以至于我们对当下的世界不再有太多关注 ,也就因此得以自觉地去体验另一维度的事物 ——虽然我们不曾意识到 ,它们其实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

最具幻象诱发力的作品 ,是由那些本身具有幻象经验的人所创作的 ;但是任何足够出色的艺术家 ,只需参照成功的范本 ,也可能创造出至少具有某些传送魔力的作品 。 一言以蔽之 ,这一种美 ,或隐或显地提醒凝望者 ,它很像是 “他世界 ”中那超自然的光亮和彩色 ,于是 ,凝望者便被传送到 “他世界 ”之中 。……纯粹的 、明亮的色彩乃是艺术美的本质构成 。果真如此的话 ,那么马蒂斯的作品在本质上比戈雅或伦勃朗的作品要更加高明 。

明亮的 、纯粹的色彩 ,是 “他世界 ”的特征 。因此 ,以明亮的 、纯粹的色彩创作的艺术作品 ,在合适的条件之下 ,就能将凝望者的心智传送到其对跖点的方向 。明亮的 、纯粹的色彩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美的本质构成 ,而仅仅是一种特殊种类的美 (即幻象之美 )的本质构成 。哥特式教堂 、希腊神庙 、基督纪元之后第 1 5个世纪的雕塑 、基督纪元之前第 5个世纪的雕塑 ,凡此种种 ,其色彩无不明亮 。

在每一个心智的对跖点 , “他世界 ”都有着超自然的光 、色彩以及完美的宝石 、梦幻般的金饰 。但是 ,那时世人的目光只能盯视着自家那阴暗 、肮脏的小屋 ,盯视着村寨里那泥泞和灰尘的街道 ,盯视着褴褛败衣那脏兮兮的白色 、褐色 、鹅粪绿色 。正因此 ,人们才会对明亮的 、纯粹的颜色产生几乎拼命的渴望之情 ;也正因此 ,无论在教堂还是在宫廷 ,凡是展示这样色彩的地方 ,都能对人产生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然而 ,时至今日 ,化学工业生产的涂料 、墨水 、颜料 ,种类难以计算 ,数量极其庞大 。于是 ,在我们这现代的世界里 ,有足够数量的明亮颜料 ,用来刷印数以亿计的旗帜和连环画 ,或喷涂数以百万计的停车标志 、尾灯 、消防车 、可口可乐罐子 ,或点染大到以平方公里计算的地毯 、墙纸和非具象艺术作品 。熟悉孕育冷漠。曾经罕见的快乐 ,曾经属于尖端之物 ,如今都被钝化磨平了 。过去曾经是幻象之愉悦的一粒针尖 ,如今变成了一块无人在乎的油布 。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 ,参考别人告诉我的他们对艺术作品的感受 ,我将冒险给出一个答案 。在其他条件均等的前提之下 (当然 ,如果没有天赐的智慧 ,艺术家将一事无成 ) ,最具传送魔力的风景画 ,首先是隔着相当遥远的距离呈现自然物体的作品 ,其次是在极近的距离呈现自然物体的作品 。 远距离赋予观感以魅力 ,近距离也是如此 。 ……只有描绘那种中等距离 ,以及较远的前景的画作 ,才是采取 “人 ”之观点的 。当非常近或者非常远地凝望之时 ,人或者完全消失 ,或者丧失其统治地位 。

 

============= End

 

posted @ 2021-03-07 14:27  lsgxeva  阅读(437)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