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我爱你,再见
让我难以忘却的是你的眼睛。
似秋天的湖水一般,明澈,透亮,然而给人一种冷的感觉。总只是半睁着。目露困意是睡眠不足所致。却又如在惊惧地寻着什么,即使知晓,也无从回答。
如今我正坐在桌边,天阴阴的,小雨淅淅沥沥。
我试着回忆在一切开始前你给我的印象。脸蛋白净,乌发如泻,大部分时候活泼可爱着,又总是显得懒洋洋且爱睡觉。可每次触到你的眼神,都会令我不知所措。明明因嗜睡而显得惺忪,可总有些无法言说的东西在其中挥之不去,与那份活泼截然相反。对视久了,总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曝光,被穿透,忍不住想立刻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脑海中,你趴在桌上,发呆的眼神中仍未洗净曾经的忧愁。说是朋友,可你那异于日常活泼的忧郁的神秘感总萦绕于我们关系的丝线上。
人总会为神秘之物寻找象征,正如祖先为不可知的神明描摹图腾一样。列队时偶尔站在你的后面,总见到你扎着那个缀有冰蓝色小鲸鱼的头绳——表面显出金属的冷的色泽,然不掩其灵动可爱,在不知哪一日忽然游进了我的目光,成为了我心中的一个象征,一个隐喻。不过其缘由我却全然不知,好似本该如此。你戴着那只冰蓝色小鲸鱼与旁边女生讲话——显出平日兴奋活跃的神情,白皙的脸蛋上微微有了暖色。然而不久就被班主任的教鞭与呵斥打断。
我就这样被你那忧郁的神秘气质所吸引。接着,那晚,你忽然问道:
“我真的很麻烦很废物吗?”
我急切地问你发生了什么。
你说你的母亲整日骂你是懒惰和愚笨的废物,令你不堪所负。
“别看我这样,从小我爸妈就经常吵架,吵到最后我爸就开始打我妈妈,用高跟鞋打。每次我都先让我弟弟进房间把门锁上,然后再去客厅报警。后来他们不打了,但还是吵。之前是调解过了,可最近又开始了。
“我小时候最讨厌出去玩了。有次我爸开车带我们去迪士尼——听上去不错吧?结果路走错了,他就开始骂脏话。明明我和弟弟都坐在车后面啊!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听那些难堪的字眼,可没办法,我又不能从车里跳出去!
“我妈也是的,天天骂我,骂我笨骂我懒。我也是想努力的嘛!但是自己实在太笨了,而且晚上总是失眠,白天就只想睡觉了,课一点都听不下去!真羡慕你这种成绩好的。”
我揣摩着你在屏幕那端的眼神,是痛苦,畏惧,还是麻木?哪一种都令我的心为之颤动。我曾轻浮地以为所谓“人间疾苦”不过只发生在远方,然当这样的暴力摆在面前时——就像头一次见到屠宰场中挂在铁架上被开膛破肚,血淋淋的牛羊时,总会生出一丝惊栗来。我全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你突然的潮水般的倾诉,只能附和着感叹着,或是不断重复着“你很棒啊”“努力一定能实现”这样苍白无力的鼓励。我多么地懊悔我的无能啊!
“我外婆可疼我了,她愿意给我买东西,愿意保护我......我最喜欢我外婆。不过她在武汉封城了,好担心她。”我又一次鼓励你去相信希望这般虚妄之物,你并未回应。
之后你没再说什么,我更是丝毫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倾听者是否合格。两年后的现在,人早已走散,而病毒仍在,也催使我这样的人更加追忆着逝去的时光,如掌中细沙流尽后怅意袭来,意欲再取一攥细品,俯身时意识却身处汪洋,掌中的温度几乎失去。那只冰蓝色鲸鱼,早渐游渐远,不知正孤独徘徊在海的何处——或冷或暖,或暗或明。
蜷缩在行驶于高速公路上的车内,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路边的反光片被车灯照亮后发出瞬间的惨淡白光,尔后迅速被车以及其两旁宏大的翼状影子吞没。车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亮起的手机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十分刺眼,是你。
“刚刚打游戏的时候遇到两个小妹妹,和我聊了好久。后面她们说想借我的钱买皮肤,等家长给零花钱了就还,我就借给她们了,结果刚收了钱她们就把我拉黑了......”
“陌生人可不能相信啊。”我有些无奈地说道。
“那相信谁,我爸妈?聊天的时候她们明明那么亲密那么活泼,还叫我姐姐,一点不像演的......谁会想到那样两个可爱的小女孩会是骗子......”
我一时语噎,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你颤动的瞳孔。
你说你的失眠越来越重,父母的争吵越来越激烈。你的话语越来越沉重,我已很难从中觅出一些积极的情感。想来那两人原给你带去了一些安慰,可随之而来的欺骗却深深打碎了你细弱的希冀。无能的我不知如何挽回你对世界的失望。
直至现在我也仍然未能思考出。
但是知道吗,你给了我对于爱的朦胧概念——占有欲与保护欲。
也令我尝到其所带来的痛苦——无法占有与无法保护。
我们终是在夏占领春之前先回到了校园,你已完全不像曾经那样活泼,而是带着一色的阴郁。你我的交流并未因见了面而增多,反而从此降至零点。我偷偷觑你时,你总在睡觉,枕着双臂,轻轻合上疲惫的眼,身子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着,脸庞终于是褪去了忧虑,显着婴儿般的平和与满足。然而老师总会打断这般祥和,责骂,罚站,乃至于找家长。
我再无法窥见你的眼睛,它们对我紧闭窗缝。我看到冰蓝色小鲸鱼往海水深处潜,无力感如潮水包裹了我,肌肉浸在乳酸中无可动弹,心被尽数掏空,仅留下苦涩的抓痕。
我明白自己作为倾听者的无力,却又渴望着听到你的倾诉。可你久未找我,我的主动询问也被尖锐的短句驳回,只能眼看着你脸上的愁容日渐增加,双眼的灵动渐渐趋近干涩。
你转学那天的最后一节课间,我才得知这一消息。周围的同学悲怜地看着我,我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在你身上,你抱着你睡觉用的仓鼠枕头,伸着双腿,半倚在课桌上,双眼看向窗外。而我早已看不见你的眼睛。
思念如海面上的波浪,时平静时汹涌。我沉浮其中,苦觅着那个身影。
“最近还好吗?”几个月过去了,我终是犹豫着发出了消息。
你发来一张照片,白而纤瘦的臂上戴着紫色的手环,手背上贴着白胶布,打着点滴,看背景应是坐在病床上。
“住院了,”你说着,又补充道,“抑郁症。”
“怎么会这样......最近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不过是和以前一样罢了。去看了医生,说是抑郁症。”
强烈的感情涌出,心疼,懊悔,爱,以及痛苦,然而早已无法表达,反而化成了那令我永远后悔的语句:“加油啊,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沉默。
爆发的序章。
“我不停地看到各种东西,可是其他人都看不见,我快要被逼疯了!呵,其实早就疯过很多回了,我不停的挣扎,但我被死死按住,那个我简直要杀死我自己。可我明明不想死。你懂吗?这根本就不是你说的什么‘相信自己’就能治好的!”
想着娇柔的你陷于病床上的模样,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从一个想要拯救你的人,不觉成为了又一个将你逼近极限的罪人。
“我总是很害怕,很痛苦。为什么偏偏是我?每天晚上我都失眠,许多可怕的东西在游荡,还有个恐怖的老婆婆一直要我跟她走。每次做噩梦时,我都祈求快点死掉,我不想受这样的折磨,可是我又不甘心啊!他们收走了我的小刀,但是我在床下还藏了六把。每次心里痛得不行的时候,我就拿小刀,割我的手臂。疼,还有血,但是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
“你还没有搞懂吗?我是有病啊!!!”
“...真的很对不起。”消息旁出现鲜红的感叹号。此时空中的冷月成为了你我唯一的连接。
后来,我从你的朋友那看到一张照片,是你的手臂,上面用小刀割出了一道道笔画,写成了一个“愛”字。我想象着你割下每一笔时刀锋顿挫,刀尖划过,血液如泪水般涌出,如溪流般蜿蜒下你雪白的臂膀,你双眼紧闭,眼边有泪,嘴角却轻轻扬起。我泪流满面。我于你是有罪的,我想,作为一个倾听者,我于你是有罪的。尽管我有着想拯救你的情感,我的所言于你是有罪的。
雨停了,然而窗仍被雨滴所模糊。此时此刻于我眼前浮现的,是你的眼睛,你的伤口,那只冰蓝色小鲸鱼,那句朴树的歌词:
歌《我爱你,再见》。
原题:倾诉与倾听(作文比赛所要求题目)
注:此文仅作为对过去的追忆,正如文中所说一般,情、物、人、事皆已如“细沙流尽”。且也许并非事件全貌,含艺术加工成份,请读者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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