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褶皱里的乡愁

祖屋：时光褶皱里的乡愁

老屋的砖缝里嵌着青苔的绿，瓦当间漏下的阳光碎成金斑，在堂屋的方砖上织出旧事的纹路。我蹲在天井沟旁，指尖抚过沟沿被岁月磨圆的青石，忽然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煤油烟味——是母亲在灶间煎鱼时，风卷着香气掠过天井的味道。  

一、青砖缝里的童年

祖屋是座三进的老宅院，木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的木纹，像老人手背的青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最先撞进眼帘的是第一进天井里的石榴树。每到五月，火红的榴花就缀满枝头，母亲总会踮脚摘一朵，别在我辫梢。那时我总爱趴在天井沟的青石板上，看雨水顺着瓦当滴成珠帘，在沟里汇成细小的溪流。父亲用碎石子在沟底铺出的纹路，被水流冲刷得发亮，像一条凝固的星河。 第二进是堂屋，正墙上挂着泛黄的中堂画，两边的对联被烟火熏得发暗。八仙桌上永远摆着粗瓷茶具，祖父喝茶时，茶碗底总会留下一圈褐色的茶渍。我曾偷偷用手指蘸着茶渍在桌面上写字，被祖母笑着拍了手："小囡，那是你爷爷的'文房四宝'呢。"堂屋的板壁上嵌着几个暗格，里面藏着过年时的花生糖、中秋的月饼，我总能在午后趁大人不注意，踮脚摸出一块，躲到天井的石榴树下偷吃。 第三进是卧房，雕花的木床挂着褪色的帐子，阳光透过窗棂的镂空花纹，在床沿织出菱形的图案。夏夜，祖母摇着蒲扇，在蚊帐里给我讲《聊斋》，天井沟里的蟋蟀声此起彼伏，像给故事配上了背景音乐。我总盯着帐外忽明忽暗的煤油灯，看灯花爆响时，祖母脸上的皱纹被映得更深，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

二、烟火蒸腾的晨昏

清晨的祖屋是被灶间的柴火声唤醒的。母亲天不亮就起来生灶火，松枝在炉膛里噼啪作响，烟气顺着天井的缝隙往上飘，在瓦楞间凝成白色的雾。我揉着眼睛站在天井里，看母亲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红她的脸，额前的发丝被汗水粘住，像贴了几片湿答答的柳叶。锅里的水烧开了，蒸汽掀开竹锅盖，"噗噗"地响着，混着淘米水的清香，在天井里织成一片温暖的云。 傍晚的祖屋浸在暮色里，天井沟的水面倒映着西天的晚霞，像撒了一把碎金。父亲收工回来，肩上搭着汗巾，手里提着一网兜鲜鱼。母亲接过鱼，在天井的石盆里剖洗，鱼鳞在夕阳下闪着银光。我蹲在旁边帮着捡葱，看葱叶掉进沟里，被水流带向排水口，像一只绿色的小船。饭香从灶间飘出来时，天井的石榴树影已经爬过了半面墙，祖父坐在堂屋的竹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袋锅的火星明灭不定，像一颗坠在暮色里的星。 下雨的日子，祖屋别有一番韵味。雨水顺着瓦当连成线，在天井里织成雨帘，天井沟的水位渐渐上涨，水面漂着几片被打落的石榴花瓣。我撑着油纸伞蹲在沟边，看雨水在沟里激起细小的漩涡，把花瓣卷得团团转。祖母往灶间添了些炭，煮了姜茶端出来，瓷杯上的热气与雨雾交融，模糊了她的脸。祖父站在廊下，望着天井里的雨景，忽然念起古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时我不懂诗里的意境，只觉得雨打青砖的声音，比学堂里的读书声好听多了。

三、物是人非的怅惘

祖父走的那天，祖屋的天井沟里结了薄冰。他躺在堂屋的竹床上，手握着我的指尖，像握着一根秋天的稻草。窗外的石榴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几片枯叶飘进天井沟，浮在冰面上，像几只折了翅的蝴蝶。母亲跪在蒲团上烧纸钱，火光映着她红肿的眼睛，烟味呛得我直咳嗽，却不敢出声。天井沟的冰面上，倒映着摇曳的烛光，恍惚间，我看见祖父坐在八仙桌边，端着茶碗对我笑，碗底的茶渍还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圆圈。 祖母走后，祖屋的木门上了锁。我隔着门缝往里看，天井里的石榴树已经枯死，树干上爬满了青苔，像一条被岁月遗忘的蛇。堂屋的中堂画落满了灰尘，八仙桌上的茶具蒙着蛛网，茶碗底的茶渍已经发黑，像凝固的泪痕。天井沟的青石板上，长出了几株野草，在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我蹲在门口，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堂屋传来，是祖母摇着蒲扇走出来的声音，可推开门，只有满地的斜阳，在方砖上织出破碎的光影。 如今，我常常在梦里回到祖屋。推开木门，天井里的石榴树又开花了，母亲站在灶间煎鱼，父亲坐在廊下修渔具，祖父在堂屋教我念诗，祖母在卧房叠衣裳。我跑过天井，踩过沟里的积水，水花溅在裤脚上，凉凉的。可是当我伸手去抓母亲的衣角，她却像烟雾一样消散了，只留下天井沟里的水流声，哗啦哗啦，像时光的叹息。 离开祖屋时，我捡了一块天井沟的青石板带走。如今它摆在我的书桌上，上面的水痕早已干涸，却刻着深深浅浅的纹路。每当我抚摸这些纹路，就能听见祖屋的风声、雨声、烟火声，看见天井里的阳光、星光、月光，还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人，在时光的褶皱里，对我轻轻微笑。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祖屋，它不是简单的几间砖瓦，而是装满了童年的糖罐，盛着亲人的体温，浸着岁月的沉香。即使有一天它在现实中坍塌，也永远在记忆的深处矗立，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照亮我们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