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时候,我穿过一个小区,走到很舒服的风里去。好朋友小茫住在这里,她说她家楼下开了一家很好的甜品店,叫我来一起吃。小区里正在种树,几个工人扶着一颗细小的槭树往坑里放,旁边有穿红马甲的居委会大妈在看。路过宣传栏时,有一张高中生垒球赛的海报,说各个校队会在下周二进行决赛,地点是市立体育场。我想想也没什么熟人会去参赛,就不打算去看。宣传栏有些老旧,底下满是青苔,潮气弥漫。
可能是因为在种树,整个小区显得很脏,脏得灿烂辉煌。前几天一直在下雨,路边全是泥水的印子,不过今天放晴了。这个季节路边会长出一种小花,总开成白茫茫的一大片,我不知它是什么。在阳光流淌的时候,会有风,这些花就慢慢地摇曳起来,显得很温柔。这小区里也有,它们异常温柔的开在尘土之中,变得灰蒙蒙,有些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在它们旁边站了一会儿,继续走向甜品店。
小茫很抱歉地对我说:“今天好像没有草莓芭菲,玛德琳也卖光了……”她都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似乎挎了个新包来,奶油色配淡紫,吊着个小鸽子挂件,也不知是谁送的。在来之前,她给我发信息:“这里有特别棒的草莓芭菲!”加了三个感叹号,她知道我喜欢吃。现在没了,我说无所谓,走到柜台点单。店里的陈设较为简单,灯光洁白,门口有一只戴铃铛的招财猫,会轻轻地响起来。我选了一个蛋糕,还有小茫的冰沙。一条狗在外面吠了几声,我回头看,它遍体黄毛,尾巴略微泛着灰色,看上去很年轻。后来它撒了泼尿,走掉了。
端着东西回座时,我发现小茫一直盯着我的腿看,就问怎么了。她说我的小腿上有一个好大的疤,挺可怕的。那是我上个暑假跑步摔的,走夜路看手机。她又问,怎么以前没见过。
“可能我不太穿短裤吧。”轻便的服装让我感觉自己更接近季节本身。春天也许适于奔跑,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门口有个小孩拿着风筝急匆匆冲了过去。要么等吃完去放风筝吧,这样可以好好跑一跑。不过春天确也快结束了。上次放风筝是在初中,当时还用着第11版的新华字典,现在已经出到13版了。
“我听说有些学校对伤疤有意见,说是不能入学。我一个朋友,明明说是骑车时划伤了手,他们就是不准。”小茫开始用勺子戳巧克力冰沙,“这规定本身就过分。”
“我看这简直是一种暴行。”
我们一言不发地吃了一会儿。小茫把身子歪斜着,开始端详自己的指甲,然后看向窗外。应该是太阳很好的缘故吧,有不少老人在街上走着,有些还带着孩子。用一辈子生儿育女,便能抱着孙儿出来晒太阳,是美好的事。但我决定不相信这一切。我还年轻,就像刚才那条黄狗。我会不管不顾地吠叫,仿佛这些老人是一支凋敝的队伍。我会昂首阔步,用偏见浇灌一切,尽管这是一种暴行。我会在店门口撒尿,一直尿到大街上,抹除世上所有的暴行。尽管这么做有些观之不雅,但我仍坚定地渴望一些改变,如同风筝依赖春天。
“刚才看见高中垒球比赛的海报。”我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那个我知道啊。我们校队也去的。阿灰本来要上场,但她受伤了。”
“她怎么了。”
“腿断了吧,好像。下楼梯摔了。”
我舔舔勺子,没再说话。看海报的时候我竟把阿灰忘了。刚上高中的时候,我们三个的关系最好。于是一起到垒球队去。过了不到两周,我主动退出了。总是这样,什么都浅尝辄止。高一快结束时小茫被刷下来了。而阿灰一直待在是那里,听小范说还成了主力,队里的骨干。要是她没受伤,这次比赛肯定是去的。
“脚下一滑、然后‘啪’地一声。”小茫说。
“哟。”我说。
我看了一眼小茫的冰沙,大半都化了。她每次都点巧克力冰沙,每次又都等它融成一碗水才喝下去。后来我和阿灰越来越不熟了。没话可讲。小茫和她还是很好的朋友。但小茫总是这样的,能把和所有人的关系搞得很好,仿佛应付自如。她是一棵会开花的小树,我是一截死掉的木头,从未在哪棵树上生长过,也永远不会发芽。忽然想到,当时提出加入垒球队的人是我。我们三个在学校里走,于是笑笑闹闹,有时踩到一些过早落下的桂花。我看见一张垒球部招生的海报,指着它说:我们去试试吧。
“最近这种大型活动好像有点多。上周刚有人叫成我看什么演唱会,人多到听不清台上在唱什么。”
“谁的演唱会?”
“不知道,名字四个字的乐队吧,没名气的。垒球赛做估计人更多。说是前年才开办的,是政府主办的。规摸小不了。”
“那你去吗?”
“应该不去。”小茫说。“虽然有人找过我来着,我说不大舒服。不是假话,我好几天没睡好啦。话说————”
“你怎么了?”
“睡不着而已,没事的。你看黑眼圈。”她往我跟前凑了凑。我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使劲扳了扳她的肩胛骨,又伸出两根手指框住脊柱一直向下移,在腰部轻轻掐了一下。“真的没事啊。可能奶茶喝多了吧。”她把碗捧起来,轻轻地喝光,嘴角带点巧克力,很灿烂地说着。
“我自己当然是很想睡的,但是躺下以后全身就变得滚烫,脑子里一片白茫茫。似乎想起很多故事,又仿佛什么都忘了。然后就和以前一样,只能打瞌睡。醒来以后会流泪,什么也看不清楚,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激素出问题了吧。”
“大概是激素。”我说。小茫背很僵硬,像团死水母。她的背痛经年累月,已然成了常态。医院里也看不出毛病,只说要么是心理作用。高一时垒球训练回来,阿灰一点事没有去吃饭了,小茫累得蜷在位子里动不了。有时等教室里人都走光了,她趴到课桌上,让我给她按摩。那时太阳差不多完全落山了,窗外的银杏树空张着手臂,找不到可供拥抱的东西。这些银杏不知为何长得很高,在大风天总会折断树枝。小茫有时会被我按得很痛。这时她的身子会剧烈地震一下,但从不出声。有时她会哭;有时眼沮会落在课桌上,到第二天旱上就干了。我想这不仅是因为垒球。
“我们去看阿灰吗?”
“可以啊,她受伤来不了学校嘛。你知道她住哪里吗?”小茫说。吃完了冰沙,她有些无所适从,就用手去扶着腰部。”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就是之前打垒球有一个接球训练,一个击球一个接,都没穿护具。可能是站位不对吧,我接球时跑到阿灰那里了,她一棍正敲我脖子上。没有护具,我就痛倒在地上。这时阿灰搭档过来看,阿灰在我旁边,也不知是摔了还是绊了,两个人摔在我身上,没有穿护具。
于是我被压着,大家围过来都开始笑,后来我也笑了,可是没有护具,真的很疼呀......”
我没怎么认真听,开始研究我的蛋糕。它成了一盘忧伤的奶油,被一叉一叉地戳烂,不成样子。我把放在上面的草莓轻轻挑起来吃了,它不仅是装饰。关于失眠,有件事我没跟小茫说。之前听过一个偏方,不管激素还是焦虑,是失眠都能治。抓一只猫来,用棍捧打死。去皮并除尽毛后,取出双眼备用。骨头也挑出来,用镊子、火钳或筷子。用死猫的血肉堆成蛋糕,眼珠作点缀。这样吃下去可以治好失眠。永不复发。
把蛋糕吃完后,我起身说走吧。小茫拍一下我的肩,说现在就去看阿灰吧,她问过了。“反正你们也很久没好好聊了,对吧?”我有点慌张,说服自己无所谓。一切会好的吧。小茫去付账,我站在门口等。轻推一下招财猫,它的铃铛叮叮的响。招财猫总是笑笑的,笑到两眼紧闭,看不见眼珠。阳光飘到室内,把影子也照得白茫茫的。记忆里阿灰是很爱动很爱笑的人,像一只小猫。受了伤呆在床上,大概不好受吧。我看到门外的小白花,摇摇晃晃一排又一排地立着,仿佛也在发笑一般。
“现在就算去看比赛,也看不懂了吧。”突然这么想着,努力回忆着垒球的接球动作。脚似乎不用动,应该也不要转身,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绞尽脑汁、仿若失眠地想象着,想象穿载全套护具的小茫接球的样子,因为这样就不怕受伤了。但仍然徒劳。脑中出现的唯一想法是,垒球是比捧球大的。
出店门后我环顾四周,想找垒球赛的海报,却发现小茫不见踪影。只见灰尘在空中乱舞,游弋八荒,席卷一切,将一片白色的花瓣裹挟而去。在白茫茫的强光中,我恍惚见到一朵脑浆悬空绽放,树影之下血流成河。这时一声巨响,路边的小花放弃了浇灌自己,齐制刷抬起头来。一个孩子骑着脚踏车穿行在路上,因为人太多,他躲闪不及,撞上一棵刚栽的械树。械树仿佛折断,孩子没穿护具,倒在地上。看管他的老人急走几步过来,扶起孩子,拍拍他身上的尘土,打了一个硕大的耳光。不远处的工人开始转身向械树奔来。一场暴行就这样发生了。

 posted on 2025-02-16 20:45  Nowel_Lantern  阅读(38)  评论(1)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