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一篇回忆录。在与病魔纠缠了几年以后回望,它对我身体的伤害自然是我所痛恨的;但是它也迫使我思考和学会了一些以前完全茫然的东西,而且深刻地改变了我的性格。在可预见的将来,我还不得不与它相处一段时间,但是我的人格转变看来已经接近完成了,故以本文纪念这两年的“流放”经历,以及我的高中生活。


初逢

我最早的关于胰腺炎的病历是2022年9月26日在某院发热门诊,这便是我人生转折的开始。不过这个故事可能是有前传的。在大约两周前,我在放学回家路上走路不看路,从台阶上摔了下来,当时还能走路,但是回家一会后疼痛越发剧烈了。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发现伤了韧带,于是医生给我的腿做了固定,并叫我这几周不要走动。这件事情对我最终的发病究竟有没有影响,有什么影响,从医学的角度讲是难以确证的。不过从我的同学的视角来看,我就是因为摔了腿回家休养,之后再也没能回到他们身边。

我至今仍然记得可能是这辈子吃的最后一顿正常的饭——25日晚上吃的水煎包,当时可能比较饿,一不注意十几个包子就没了。不过我以前也不是没吃过这么多,也就没在意。谁成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吃这种东西了。

我也仍能记得那天睡前最后在做的事情。稍微熬了一点夜,去看王毅部长在联大一般性辩论上讲话的直播。油腻的食物和熬夜再后来被认为是我起病的导火索,但是如果那天我没有做这些事,也许在我人生的某个时候,腹腔深处的nickel还是会被唤醒。在晚年时我也许会回顾,假如我仍不能逃过这一场病,但我可以选择它发生的时机,我会选在什么时候?

不论现在或是未来的我如何想,总之在那天的凌晨,我在左上腹的疼痛中醒来了。我和家长都以为是胃疼,于是在到了早上上班时间以后,去楼下诊所讨了点胃药吃。这时疼痛的程度已经影响到我正常的坐立了,这本是值得警惕的信号,但我当时忙着懊恼的事情是离化竞初赛也没几天了,没法复习可怎么办啊。

吃了胃药之后似乎有所缓解了,于是我又自信起来,觉得再睡一觉起来之后应该就没问题了。然而事实上迎接我的是发热。这时候我开始觉得事情奇怪了,因为胃炎之类应该一般是不会发烧的。于是我便和家长去了附近的医院,这个时候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

去了之后按规定,去发热门诊,先做核酸,不过比较人性化的是不用等出结果就可以进诊室看病,而且肺部CT也可以选择不做。我给大夫仍然说的是胃疼,但是她在仔细查体之后说,不能排除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和什么什么(雾),给我开了几项血检查,还有上腹部CT。于是我刚刚签了拒做肺部CT协议书,想着不用上CT机了,这下又把我送上去了。这个CT机还比较奇怪,是个医疗车,门架在云梯上面,而我的腿还没好,所以上去颇花费了一番功夫。

做完各项检查之后就只能等了。血常规和C反应蛋白之类的东西出来得比较快,提示我有炎症,但是在刚刚查体的时候发现我有反跳痛(就是先将组织按下去,再松手,组织弹回正常的形态的时候感受到的疼痛),就已经说明炎症了。为了具体看是哪种疾病,还得等CT和另外几个时间比较长的血标本结果。发热门诊不在医院大楼里,是在旁边的空地上支了排帐篷,所以病人都是在室外等候的。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略显清凉的晚风吹到我的额头上,使我感觉舒服了一些。直到这时我最担心的还是化竞考试的事。

哦对了,我去的时候还碰上了hy,他发的烧比我还高,但是最后只是诊断为细菌感冒,拿了几盒药就回了。而且他早就退竞了,心态应该比我好吧。

最后结果出来了,有两个叫淀粉酶和脂肪酶的东西很高,而且CT报出“胰腺尾部及周围改变,左腹腔少许渗出及积液”,于是我算是跟胰腺炎这位准备陪我几年的朋友正式见面了。胰腺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东西,炎症当然更知道,告诉我“胰腺炎”我也大概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仍然对我来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事物。所以当医生告诉我需要住院的时候,我似乎是没有心理活动的,就那样以麻了的状态被推进住院部,推进病房,我记事起的第一次住院的经历也就这么开始了。


缠绵(bushi

住院之后我先被要求禁食禁饮几天,完全靠输液维持生存。待情况好转后,会先让我试着喝点水,如果没事,再喝稀饭之类的。这次我也不算特别严重,于是希望还是能够出院参加一下化竞考试,医生同意了。出院前,他们告诉我我生病纯粹是太胖了导致的,能把体重减下来就行,我便也听信了他们的话,以为自己的前途仍是光明的。最后我在考试的前一天出院了,然后起码参加了考试,当时想着,也算没留下遗憾。

一个星期什么也没练,我清楚自己当然是不可能进省队的了(而且说实话按照那套卷子的抽象难度分布我就是正常去考也不一定能进)。所以我便准备把精力转移到学高考文化课上了。而病这方面,我先喝了一个星期稀饭,然后去复查,大夫说可以正常吃饭了,只是注意不要吃过于油腻的食物,而且又强调了一遍要减肥。我跟家长商量,那就吃先一个月素吧。

这里,不得不感谢一下我爸的厨艺,让我感觉纯素的饮食也是挺有滋味的。我也计划着回到学校上课,以我停课搞竞赛前的水平看,三个月后还是一条好汉。总之,那时候的我还是对生活充满希望的。

然而这希望只持续了三个星期。

到10月24日,我又发现腹部那个熟悉的位置隐隐传出疼痛。但这次由于并不严重,而且又有了认为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经验的盲目自信,不想影响家长上班,我就又等到下午才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也显示仍然是典型的胰腺炎,而且指标也比上次低一些。医生说可以不用住院,但是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三甲医院不能再门诊输液了,他只能开药让我们拿到社区诊所去打。问题就出在这里。测定淀粉酶含量所用的方法(EPS底物法)需要的时间很长,大约有两小时,所以等我们拿上药再回来的时候,发现诊所已经下班了。这时候我又迷之自信地说,反正离早上上班也就不到十个小时,拖到早上再去打应该没什么事吧,于是我就上楼回家躺床上安稳地睡着了。

凌晨四五点钟左右,我又被剧痛唤醒了。这次是我此生未曾体验过的疼痛,因此我找不到任何比喻的方法。我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家长抬上车的了。更为悲惨的是,当车开到医院时我们才知道,每天上班前两小时医院都要消杀,所以急诊也停诊了,我们只好再开到远一点的另一家医院。这家医院生意十分火爆,连急诊床位也没有了,但起码还没停诊啊。急诊大夫就给我上了一针杜冷丁,叫我等原来那家医院上班了再去那里住院。

止痛药起效果以后,由于我之前一直被疼痛吊着睡不了觉,这时候就开始犯困。手续什么的就都叫家长去办了,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走进病房,躺倒在床上,正准备补觉。但这次的情况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的。

首先是有人把一根管子拉到我这里,叫我插到鼻孔里。我一摸,是正在往外喷气的,看来是吸氧的。接下来又有几个护士推来一个大家伙,然后把我衣服掀开开始喷酒精,把我激了一跳。喷完酒精之后就往我身上接了几个电极。原来这是心电监护啊,我今天一下子解锁了这么多人生成就。但是那示波器(什)一连上就开始报警,因为我的心率太高了,虽然是平躺着居然一直在100以上。据说这是菌血症的表现,细菌正在不断地从感染的原发部位向全身的血流中进发。

以上两件事还只是有点让人不适应而已,下面的操作就有点惊悚了。又一个护士过来说要抽“血气”,我不知道血气是什么东西,就以为和普通的抽血差不多,准备把胳膊伸出去。可是她却拿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针管对着我的腹股沟扎了下去,啊!鲜红色的血液迅速将注射器充满了。完了之后,她又要求我们按压至少十五分钟,因为采的是动脉血。疼倒是不怎么疼,但是真的很吓人。而且腹股沟被压住导致这条腿的肌肉紧张,十五分钟过去之后,腿已经硬了。这段经历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以至于以后每次住院的第一件事都是要求医生不要给我开血气检查。(不要学我,动脉血中包含了氧含量等静脉血所不能体现的指标,有时候对于诊断还是很重要的)

这之后就处于与感染的拉锯战状态了。感染还是挺严重的,每天上午体温降下来了,想着今天会不会好了,到傍晚又会烧起来。神志也不是很清楚,据家长说我那段时间基本一句话也没说。这样反反复复了一个多星期,最后还出了一个小插曲,不知道是不是对那一批次的抗生素过敏了,全身突然起了红疹,有点痒但是还是可以忍住不挠的,持续了两三天才消退。这之后又打了几天针,等到各项指标降到正常之后才出院。所以,这次一共住了半个多月,算是我最严重的一次发作了吧。

出院以后,就是我情绪和状态最低落的阶段了。由于不知道到底吃什么会诱发发作,很长一段时间里父母只让我喝稀饭。即便如此,我还是以大约一个月一次的频率继续发作住院,只是症状比前两次轻一些而已。到后来,即便出院在家,我也基本上一整天都在床上躺着,不仅想不起来吃药,甚至还经常忘了吃饭。就这样,我的体重一路下跌,发病前我还是挺胖的,一百八十多斤,到最低谷的时候只有九十斤了。

更严重的是对人生价值的怀疑。一个人,如果既不能为社会作出贡献,也不能享受自己的生活,那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每天就在床上试图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答案,于是只好得出结论,即我的人生已经寄了,随后陷入悲伤之中。因为甚至就算人生寄了,我却连紫砂的勇气也没有。

有时也有同学想起我,给我发消息问我情况怎么样,但那时候我更希望他们不要来问。

忘了我吧。


病房见闻

住院的经历倒也并非一无所获,我见识了一些有趣的人,经历了一些有趣的事,当然也见证了绝症和死亡。

有一次邻床有一个胆囊炎的老爷爷,性格比较开朗话比较多。他自述是大连人,高考完后感觉考的不错,遂去咨询高校。他本想上清华大学建筑系,结果当年刚刚成立的中国传媒大学摊位就在清华旁边,招生老师说如果报了他们学校,可以送一袋大米和一袋苞谷面。他拿不定主意,就给家里拍电报。然后他的外婆回电:你傻啊,那肯定要米啊!于是他便被忽悠到中传了。

一个人自己本身是眼科医生,当年李鹏总理做白内障手术,她作为主刀医生带的学生也进去了。平时在讲台上威风凛凛发号施令的人,躺在手术台上的比较可怜的样子,大概也就像这样的少数人能够看见吧。

还有一个肝硬化的大叔,也是吃了过于油腻的东西就得住院。但是他又特别喜欢吃羊肉泡馍,怎么办?他最终还是没有放弃掉这个爱好,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去吃一顿,吃完后没等犯病就来医院排队。如此豁达的人生态度,我是至今也学不来啊!

啊对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运气还不错,年底刚放开防疫政策的时候我刚好也在住院,所以逃过了一劫,至今还没感染过新冠。

不过总体来说能谈得很好的人并不很多,毕竟消化科里住的大多数中老年人,代沟还是有的,而且有些人总是想以长辈的身份给我传授一下“人生经验”,诸如考不了高考可以去当兵之类的......每次我入院的时候,也都会有护士对“这个患者怎么这么年轻”表示惊讶。

但是我想我在里面见到的最重要的东西还是他人的不幸。

我有一次同病房的是一个肝腹水的患者,插了管之后情况便不太好,最后在一次上厕所的时候倒地了。全科室的医生都跑过来了,大家先合力把人抬回床上,然后开始抢救。据说那人的瞳孔已经散开了。可能是为了照顾到我的情绪,他们把两个病床之间的窗帘拉上了不让我看,所以我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叫喊:“xxx(患者的名字),能听到吗?”“氧气袋,快拿氧气袋!”“再打一针肾上腺素!”“叫麻醉科来会诊!”“血压还是太低了!”......最后他的情况似乎稳定了一些,然后就拉进ICU了。我那次出院的时候他还没有从ICU出来,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又有一次我在急诊留观室等床位,已经半夜十一点多了,突然闯进来一个年轻人开始撕心裂肺地嚎叫。一般来说这种应该算扰乱秩序被赶出去的,但这下没有护士这么做,只是在旁边劝他冷静一下出去说。他就对着他们哭喊,“我妈没了,我妈没了......”小伙子看着才二十多岁啊。

就是因为经常见到这些事,后来有人直截了当地说我“你真的好惨哦”这样的话的时候,我只能尴尬地笑笑说“也许是吧”,心里想起这些人,便真的认为自己的遭遇算不了什么了。

老兵很少会说自己苦,因为他们有战友真的没能从战场上回来。


生活

得出“人生寄了”这样的结论虽然是一个最终答案,但并不一定能让人满意,只要时间足够长,人还是会开始胡思乱想。另一方面,有一次住院的主治大夫听说我妈这些天只让我喝稀饭,也非常生气。他认为既然我吃什么也免不了犯病,那不如稍微吃好点补充营养。这以后,我又可以吃一点蔬菜水果、鸡蛋清乃至虾,人也稍微有了点力气。所以我又开始给自己找点事干,本来试着看看学校发的资料,发现看不进去;又去看之前搞化竞时候的大学课本,发现能看进去。本来高一的时候选择了化学竞赛可能只是胡乱选了一个试试,也可能有班主任(他是化学老师)怂恿的成分吧,到现在化学真的成了我的精神慰藉了。我也开始看以前买的没有读完的小说,抓起什么就看什么。我看完了《子夜》《红与黑》《故事新编》《荒原狼》,但是《悲惨世界》当时怎么都看不进去,每每在大篇幅的论述那里卡住,只好留待之后再看了。

我也试图恢复自己与以前同学们的联系,要他们讲讲最近学校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过得还好吗?恐怕高三生很难这么说吧。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我们班举办了一个联欢会。我也去了,还拿上了乐器为同学们吹了一曲。这真是少有的快乐呵!知道了同学们并没有忘记我,甚至因为高三才调来我们班,所以我素未谋面的生物老师还专门为我留了一套资料,我真的很感动。(虽然那资料最后也没用上就是了)

当然参加联欢会对我的身体条件来说还是消耗太大了,以至于第二天我又住院了。这次我吐得非常厉害,吐完胃液吐胆汁,黄的,黑的,绿的,好不热闹。最后我的声带可能被烧坏了,大约两个月发不出正常声音,而且估计有好几年是不能唱歌了。但是我依然不后悔,因为这是我们班三年来唯一的一次集体活动。更何况这次住院还给我带来了一个更重要的收获。

再后来铃芽上映的时候,前化竞班的人在群里说要一起去看。我以前很少去看二次元电影的,但这下为了能跟老同学见见,也跑去看了。我说话的机械音没把他们吓死。但是从影院里出来的时候,看着大家又玩起曾经在自习室的传统艺能,我终于感到了一点来自过去的回忆的温暖。


归因

现在,是时候讲讲我们为根治这个病所做的努力了。自然,第一步是找到病因。前面已经讲过,由于我之前比较胖,医生就认为是高血脂导致的。但后来我体重掉下来了依然在犯病,而且化验结果也显示我的血脂其实不高,这个原因就算被排除了。

后来又有肝胆外科的医生从历次做的CT和MR片子中看到了胆结石,于是又开始怀疑是胆结石导致的。我们问怎么办,他说得把胆切了。这个我妈觉得不太能接受,所以说“我们再考虑一下”,然后又把我领回去了。

后来我仔细研究了那些片子。最初犯的那几次胆囊是没有问题的,后来报出胆汁淤积,再后来才开始长一些小的斑点。这就是说我是先得了胰腺炎,再得了胆结石。

然后就到了这次住院的时间。这次接诊我的正是个专门研究胰腺疾病的大夫。他首先告诉我们说诱发胰腺疾病的应该是胆总管结石,而不是胆囊结石,而我的胆总管是干净的。他又拿一个似乎比较高级的MR机子为我拍了一张,研究后认为可能是我的胰管有点畸形,称之为“胰腺分裂”,应当做的是“逆行胰胆管造影术”,我们叫 ERCP 。这是一个内科手术,不用给肚子上开刀,所以我家长似乎觉得可以接受。但是这家医院做不了这么复杂的手术,就把我转到本市最好的医院去了。

但是那家医院又拿超声胃镜给我看了半天,把我难受的要死,最后觉得无法确定是不是胰腺分裂,拒绝给我做手术。甚至以至于要怀疑我是自身免疫病了,要我去做基因检测。我们一查这基因检测,两万,都快比做手术还贵了。我们给之前那位医生发消息,他回复说,他还是认为胰管上有问题,这家不给做就换一家。

最后,我家长联系上了外地的医院,在上海。其实我也不用隐瞒名字了,就是长海医院,因为既然已经说了是胰腺疾病,其实大家都能猜出来,就那几家。2023年的4月,我们动身出发了。


手术

这其实我第一次去上海。上海和我们这里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至少在排队挂号缴费的时候,我们这里是没人管插队的,大家凭自觉;而在长海医院,柜台工作人员看到了是会帮着骂人的。

来看病的人也非常多,我从看上病到住上院等了两个多星期。据说在人异常多的年份还有要排队好几个月的。在等的时候,我妈说来都来了不如去玩玩,于是带我去了外滩、静安寺、豫园、人民广场,我还去了交通大学,可惜没能找到仰慕已久的Star_Cried学长。

这里的医生说虽然他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胰腺分裂,但是总归胰管看着像是有问题,总之可以先做手术下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终于还是到了做手术的那天。他们让我半卧在手术台上,又一次给我接上针、监护和呼吸机,并让我准备好麻醉。我很配合地试图睡觉,所以整个过程还算顺利,没有什么感觉。

后来,我就是被家长叫醒的。醒来之后特别困,但是医生交代一定不能再睡过去,于是我便用德沃夏克的交响诗牵住自己的意识。刚醒过来的时候,左腹部那个位置是有点隐隐作痛,但其实最难受的部位是喉咙。想必他们伸进去的设备并不细,除了像胃镜一样需要光纤,还需要有能注射造影剂的导管、手术刀和导引支架的导丝之类。

三个小时后,医生进来说我可以睡觉了,但那时我已经无法睡了。麻醉药的效力过了之后,难以忍受的痛就来了。晚上 nzb 给我发消息问手术完了怎么样,我只有力气回一个字:疼。

到了半夜,我必须睡觉了,医生试着给我打止疼药,但是打了两针比较常规的都没有什么用,最终我第二次用上了杜冷丁。

第二天,主刀医生来讲了一下情况,大概是说虽然不算胰腺分裂,但是主胰管有两个地方很窄而且折角很尖锐,因此容易堵上,这大概是我犯病的原因。所以他往里面放了一个支架撑开,然而这个过程会再触发一次胰腺炎。这个时候我正在床边吐黑水,这次不是胆汁了,是隐血。这次也非常痛苦,因为每次肌肉收缩的时候,伤口就更疼了。

其他过程倒是和平常犯病的流程差不多。到五一假结束的时候,我可以出院了。


新生活

出院那天,医生鼓励了我,说能触发这么严重的胰腺炎,说明我的胰腺功能还很强,实质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反而是旁边床那些首次做手术后两三天就能出院的人,可能是胰腺已经萎缩了。他还说我可以正常吃饭了,不用什么忌口,只是不能抽烟喝酒。但是我家长还是比较担心,最后我还是不吃红肉,不过鸡肉、鱼肉、虾肉之类的就可以吃了。关于鸡蛋,他们也发明了一种方法,就是把一个鸡蛋黄和两到三个鸡蛋的蛋清打在一起做,以减小浓度。

医生还叫我一年后再来评估,要么把支架卸了,要么换个更大的。我当时还觉得一年一次还是有点太麻烦了。但后来事实证明,手术的效果只有七个月,但是这七个月已经足够我做很多事情了。

受到这个手术的启发,我的胆子也比以前大了些。现在当遇到拿不准的事情时,我会倾向于先去尝试一下。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去做任何事的话,那就会错过很多机会。

回家以后,我先找老师报名了下一届化学竞赛。当时的想法是,既然下一年高考还很久,现在就去找2024届的班走进度也不现实,那不如再做几个月(自己觉得)轻松些的事。我就这样刷以前没看完的书,做水题,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在和化学告别。因为我明白,下学期开学之后我恐怕是不能这么自由了。

当年高考完了之后,我又叫上之前的同学搞了个乐队。其实我的本意是拉一个能演奏交响式配乐的管弦乐团,但是发现在这碧学校根本凑不齐人,已经找来的几个人很快就演变成摇滚乐队了。说来惭愧,那时我已经脱离音乐很久了。演奏是件体力活,而在病榻上我也没有打开过音乐听,因为我的人生已经寄了。在那个暑假,我终于又找回了这个老朋友,重新检视它自幼时起便开始在我的心灵中填充的东西。我也见识并理解了我的同伴们对音乐的热情的来源,他们对音乐的动机与我的不同,之前我并不理解。

在这个暑假,我们讨论、练习、合作、表演,然后约定半年后再见。我也学到了很多与现代音乐技术有关的经验。

另一件对我有比较大影响的事情是我的同学们的高考成绩和录取结果。这是一个特殊的机会,使得我以身外人的身份近距离地观察一些案例————首先我对我的同学们以前是什么水平、有什么故事有足够的了解,其次我那年并没有参加高考。自此以后我对高考的看法,乃至对整个中学文化课的看法发生了改变,但具体的论述放在下一年我参加高考的那一段集中来写吧。

这就是一个健康人————甚至谈不上健康,只是不需要住院罢了————所能做的事。我以前不懂得珍惜,浪费了多少健康时的光阴啊。

暑假快结束时,我该选下一届的班了。为此我去咨询了机房的几个学弟(现在是同学了),还有我的语文老师 lw .虽然我的语文学的是最差的,但是 lw 真的是我最信任的老师了。她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敢给我说,而且曾经背着校长为同学报别的志愿,而不是要求他们把第一志愿填成北医英语或者清华护理之类的。在他们的建议下,我插到了现在这个班。虽然后来也没怎么上课,但是确实找到了一个相当负责的班主任,为我解决了不少事务上的问题。

2023年,第37届化学竞赛初赛在9月3日,即刚开学没几天。我以为这是我与(真正的)化学暂时说再见的日子。


限时返场

这里再不厌其烦地提一句,化竞的初赛相当于数竞和生竞的联赛,物竞的复赛,信竞的 NOIP .我参加这次考试的动机,大概是说上一次过于仓促了,不算一个很好的结局,这次只是想要一个正式的道别罢了。所以我几乎是抱着鉴赏的心态拿到试卷的。因此当这套改革后的试卷呈现在我们面前,让许多还在以此为生的苦逼竞赛生破防的同时,我的心里却十分高兴。我想,化学竞赛也愿意和我好好道个别,让我成了改革的当事人,而不是事后只能评头论足怀念青春的老登。

长达三个小时酣畅淋漓的道别啊!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明媚的阳光照到门前了,但我却没怎么发觉,因为我当时闭着眼睛,沉浸在另一种光亮里了。促使我睁开眼睛的是一只喜鹊从头顶飞过,它的一支尾羽落了下来。我把它捡了起来,之后一直放在我考试用的透明笔袋里,甚至还带去高考了。(监考老师没有管,应该没构成违纪吧,哈哈)

在回学校的大巴上,同学们的嘈杂声我没有参与,反正下一届的人我当时也不认识。高三的孩子们大抵是比较担忧,在讨论某晶体结构题和元素推断题的答案;高二则嚷嚷着退役。我于是挑了一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只是眼睛朝着窗外,然而也并没有在看。题做对了没有?能估多少分?这些问题对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意义。我认为我已经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交代。我甚至对旁边吵闹的同学们产生了一种嘲笑的感觉,似乎他们还在为生活琐事所困,而我已经升华了。但其实我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

不论怎么说,大巴很快开到了学校门口,我的竞赛生涯也就此结束了。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接下来就得考虑回归文化课的问题了。对已经两年没有碰过文化课的我(高二在搞竞赛,高三在生病)来说,这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校的物理讲得飞快,那时虽然是高三刚开学,但是一轮复习已经快把必修复习完了。数学的一轮复习倒是开始不久,但是上过高三的人都知道,大部分学校的一轮复习规划里面把导数这一模块放到相当靠前的位置,对正常学生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对我就有点开幕雷击的意味了。更何况我连正常的学习也没有完成。幸而在化学竞赛中对物理热学有了足够的了解,在 OI 中也打下了比较好的组合和概率功底,因而不需要在这里花太多精力,但是坐标系与参数方程,还有生物的选修就得认真自学了。

不过就算有这样的压力,我仍然没有尽全力,可以说整个人摆了起来。一方面吃得少,上一整天课确实精力不足,另一方面跟现在正在讲授的课程意义确实不如自学大,我就每天去学校半天,在家呆半天。但是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家,我都没有一心扑在学习上。在家自不必说,除了大把时间用来睡觉之外,还和以前的同学们聊天。尤其是我的同学都要学习程序设计之类的课程,有的人就常来问我问题,而有很多知识我也记不清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又重新学了一遍。不得不说人与人的差距还是不小的,有的同学到这学期结束的时候已经能写堆优化了,还有的人仍然记不住做浮点运算时需要类型转换。在学校,我也不怎么听课,大部分时间用来写他们发的资料的前面部分。有的时候还跑去混下面小登的社团,把正常高中三年欠下的课余活动狠狠补了一下。

以上的生活状态,说好听点是张弛有度、在疾病之后学会了不要透支身体,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人生的目标全部丢失了,又没有想法彻底放弃现在的生活而导致的一种状态。

不过在当事人看来更加魔幻的一件事就要来了。某一天深夜,我写作业写累了,就关灯上床睡觉,睡前在某个化竞的全国大群水了两句,没想到被我们学校的教练看见了。他私聊我问: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觉?我说我刚写完作业,他说你一定要注意休息,保持低调,少在外面说话免得被人抓住把柄云云......搞得我莫名其妙,这哪跟哪啊?但鉴于这个教练跟学生一起看欧洲杯,还推销自家种的猕猴桃,干什么事应该都不奇怪吧,我就答应了两句,然后睡觉了。

第二天我家长被校长叫到学校去了。当然我是不知道的,我在教室。但是中午回来看见我妈在家,我问为什么不去上班,才知道这事。

校长叫我妈是因为我进省队了。在学校主要处理了两件事,一是到底能不能进省队,毕竟我报名的时候还是病休的状态。他们查阅了化学会最近十几年发的各种文件,得出结论认为没有问题,反正我参加考试的时候已经复学了,于是我确实是进了省队了。第二件事是学校准备把省队成员送到外省去培训,但是考虑到我的身体条件他们不敢动我。我家长自然也是不想让我出去的,所以就决定让我自己在家复习。

当家长给我讲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耳中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杂音。理解并接受这样的信息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由于当时的“告别心态”,化学竞赛的经历正在飞速远离我。虽然只过了两个星期,但我已经感觉自己和化竞没什么关系了,正像现在的我和过去那个大口吃肉、能跑能跳的我没什么关系一样。更何况,成绩和省一名单也还没公布呢。

但想起来前一天半夜教练的奇怪举动,似乎这又是什么端倪。所以下午我就去找他,确认了这些事是真的。

后面这几天我还是有点心神不宁,每天晚上都在想,也许第二天上午就被告知,是改卷出了问题,实际上我并没进省队。然而并没有,这都是真的。事后想来这并非毫无道理,这次的试题在我不擅长的有机化学部分难度有所降低,而多了一些偏物理化学的考察方向,这是我比较喜欢的领域。

于是后面,我又把已经收进衣柜角落里的竞赛资料翻找出来,开始与化竞长达一个月的返场旅程。当然,还是没有尽全力。真正的全力只放在初赛的那三个小时,甚至考决赛的时候也是悠着的。另一件事是,由于别的同学都到巴蜀去了,竞赛自习室就关了。我就申请到信息竞赛教室去学习。这样,又和机房里那一群抽象乐子人建立了联系。在他们中间我可以获得很大程度的放松。

一个月后,我去 THU 参加决赛。

可能是季节的原因,全天刮着刺骨的寒风,北京并没有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但是去见到了不少以前的同学们,还是令我很开心的。那时候的 gsl 还远没有半年后录高考祝福视频的时候抽象。并且我又短暂地与 xwz 建立了联系,他在学术上的观点最终对我有很大的影响,但是他对我的期望我不得不辜负了——这点后面再具体讲。

最终得了一个银牌——是 pj 给我挂的牌,没白来(bushi

当然如大家所见,本届决赛出了很多幽默笑话,很多靠这个吃饭的人都破防了。这样近距离的观察让我意识到,很多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东西,运作得其实非常可笑,而实际上我已经是第二次观察这种东西了。接下来还有第三次。

不过这次我的内心是没有什么波澜的,毕竟来参加决赛就是在我的计划之外的事,所以什么结果倒不重要,而且也不算一个很坏的结果嘛。


重逢

回来之后的日子就比较艰难了。这时候一轮复习已经进行了较长一段时间了,对我来说想跟上就有一些困难了。前几次考试就只能考四百名左右。而影响更大的是,从12月开始,我的胰腺炎又开始一个月发作一次,于是连许多场考试也错过了。

我的语文成绩在以前正常上学时就不好,现在更是雪上加霜了。我现在的语文老师见此情景,有一次对我讲:“你为什么要上学呢?你这身体又不行,你能不能考虑干点别的事情......”

虽然他大概没有恶意,但我直到现在都没法原谅他。相比之下,我从前的老师 lw 真是不可多得的好老师。怀念。

也就是在这一阶段我对我的处境的认识趋于成熟了。刚开始再犯的时候我的反应是“不是说好了一年吗?这咋没到一年就开始了”,然后回顾了上一次手术,发现虽然不到一年,只有七个月,但这段时间确实已经让我做了难以置信多的事情。最重要的大概就是竞赛和乐队吧。

我也学会了在大部分场景下与这个病共处,尽量降低它对生活的影响。如果说它夺走了什么,那就是我的体重与体力,还有随意品尝美食的权利吧。我曾非常担心的是,它也夺走了我的一种能力,即我把不愿做的事也能做好的能力。幸而现在看来,它并没有夺走,或者后来还给我了。所以,我还能接受与它共处,或者说我也只能接受了。

这两种睡眠可以和睦相处。
——《悲惨世界》

有的时候,我也会忘记自己已经是病人。在遇到急事时,还是会下意识地跑起来几步,然后在楼梯口大口喘气;在饭店门口闻到食物的香气时,也会咽口水想要走进去,却在门口的菜单上找回了理智;有重活要干时,我会毫不犹豫地把重物搬起来,然后悲伤地意识到我已经拿不动它们了。

但是还有一种场景我无法接受,那就是剧痛。尽管我已经经历了数不清次数的剧痛,但我依然无法想象它再来一次。当然,我似乎也在慢慢适应。在第一次经历最严重的疼痛时,没有人扶着我就只能躺着地上,现在我已经能勉强一个人走路挂号取药了。


Frrrreude!!!!!

不过即便在如此困难的状态下,我也做了一件别的事。按照惯例,本届大一学生放寒假之后要回校宣讲,我的同学们也不例外。 lsmd 计划了一个让乐队上 THU 的宣讲会演节目。排练的时候,我搬不动琴了,只能叫同事(?)来帮忙。还好排练的过程还比较顺利,没让我出状况。我们还希望借此宣传一下自己的理念,并由 lsmd 在开始前的讲话来呈现,所以选择了《海阔天空》。讲话的内容看似很好听,但总结起来其实就一句:卷卷卷,卷你嫲呢。我们这是为了给本届高三学生的枯燥生活带来一些乐趣,才不是为了吸引更多人来看宣讲会呢!(

中间还出了一个插曲:FDU 宣传组突然想让 lxkx 出一个个人节目,所以她临时搞了一个弹唱曲。然而她除了吉他什么都没有,就去七拼八凑找长线、背带、拾音器之类的。正好我有根长线,就说拿去用。结果下午拿到学校一看,发现礼堂的台子接口不适配。这时 lxkx 人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后来知道是跑教学楼里找以前的老师玩去了),打了几遍电话才接,说感觉时间太仓促,自己也不太想上了之类。

现在已经无法解释我当时为什么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即今天一定要把她弄到台上去。于是我先跑到电子市场找转接头,发现找不到公母正确的线;然后我又想到我自己的调音台可以提供正确的接口,于是又跑回家把台子搬到了学校,最后终于调好了。其实木吉他没什么好调的,别忘了把 Gain 拧上去就行。

为什么我在这里详细地回忆这个插曲呢?在正式上台的时候,又要我调灯光。其实也没什么好调的,因为整首曲子结构比较简单,学校礼堂也玩不了什么花的,就把几组灯按时机打开就行了。全部打开之后我从后台出来,这时观众正在拍手打节奏,和吉他声一起构成了背景,她的歌声在其上飘荡。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强烈的满足感。当我独自在灯火辉煌的街市中漫步,有时也会有类似的轻微的心情。就好似在面对完美的事物时,我们会回忆起过去所经历过的一切波折与磨难,并想象穿过了这些苦难之后,终于形成了最好的结果。但如此这种体验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并且似乎要使我升华了。这是我近几年来心情最好的几个时刻之一了,其余的一个也说过了,就是考完初赛那天。

(写完上面那几段之后又看了一遍,感觉意识流完了,但是又不知道怎么改,就留这算了)

现在看来已经无法解释我当时会有那样的心情。初赛结束时的好心情稍微能更有些蛛丝马迹可寻,但也并不完全合乎逻辑。这又让我想起了,其实对我人格影响最大的三件事的起因都是无法解释的:小学为什么参加了乐团并选了单簧管,高中为什么选择化学竞赛,以及为什么突然得了这个病。除了对某些领域专业知识的了解,它们还分别使我学会了如何与别人协作、如何安排自己的事务、如何思考人生乃至其他东西的价值和意义。需要注意的是,这三件事是动因不明,而非随机选择。如果再来一遍,我大概率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以及犯同样的病。

不过至少对这些道路的分岔以及由走上某一岔所遇上的朋友们所塑造出的现在的我的灵魂,我能够坦然接受。这就足够了,也许并不需要去追寻原因。


落差

尽管寒假时有了前所未有的体验,但是寒假结束之后突然发生了一些事情,使我们家进入了最困难的一段时期。首先是我妈被电动车撞得腿骨折了。这个事情的影响相当大,首先因为我犯病的时候,相当于我们家有两个病人,根本照护不过来了;其次,离上次做手术也快一年了,加之我现在的犯病频率,再去一趟上海复查是显然有必要的;最后,还要打官司。我妈给家里请了一个护工,能解决一部分的问题。但是换了好几个,发现她们的干活水平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我们家自己干的。这倒罢了,还无一例外喜欢对家里的事指手画脚,还对我的学习说三道四,真的很烦。

那段时间我的成绩也很难看出能有什么起色的迹象。每天白天我就在各种做不出的题中间怀疑自己是废物,或者不是怀疑而是肯定。只有在每天晚上睡前给 fcc 讲化学课,我才能想起来原来我还学过那么多东西,找回一点自信。

除此之外,政治性抑郁也是笼罩在那段岁月上的阴影。每天从世界的各个角落飞来的都是坏消息。加沙和第聂伯河东岸战火纷飞,每一个惨烈的事件之后,很快都是下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使得上一个“黯然失色”。然而国际上维护和平与安全的架构似乎并没有在发挥任何有益的作用。在安理会,某些超级大国互相否决对方的提案——在战区的人民每天躲避轰炸和炮击,缺乏食物、水和药品的同时,国际上没有一个声音真正在为他们考虑。其他的热点地区似乎也在急剧升温。现在大家都在谈论这些问题,而在前些年,最紧要的问题还是气候变化、污染、粮食安全和网络安全等等——而显然这些问题并不是因为被解决了才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的。

这段时间,我因此而怀疑过我在这里克服种种困难学习,为的是以后投身于对事物变化规律的探究;以及思考音乐的意义和美学,究竟还是不是有必要。我甚至想过退学回农村种地,然后发现自己是城镇户口,连农村都没得回。

你要拿它有什么用?在为了生存而收集柴火、吃枯草和骨头上的生肉的年头里,同时还要研究微观世界如何运行吗?
——《自然|科幻专栏》

在班里,我也几乎不和别人说话。其实他们应该都是比较友好的,我是在和自己闹别扭。我还是忘不了以前的同学和老师。

只有几个特别社牛的或者因为工作原因(?)的和我搭上话了。总体来说他们在班里对我的帮助还是很多的。我每天除了在网络上一窥同学们的大学生活,也就只与他们几个有有效的沟通交流了。他们的热心最终促成我在已经落灰的试剂瓶中取出了最后一点硫酸铜,配成了一杯溶液。


复查与引航

我们最终还是决定让我爸爸带我去上海接受一次复查和可能的手术。在二月底三月初,我留下了溶液再次去往上海,我走之前里面还很难看出结晶的迹象,但是拿电筒一打可以看见杯底有些闪光。

第二次去同样的地方就显得轻车熟路了。我们很快就安顿下来了,并且挂号开好了单子。更何况我在附近的 FDU 有了老熟人——主要是 hlz 和 lxkx 。所以我一定要去一趟。以前对这里的距离没概念,这次发现从长海医院到 FDU 居然就是步行可达的距离。

hlz 带我在校园里转了一遍。说实话,我以前是把他当作抽象乐子人看待的,以至于他这次真诚地说出“希望我能好”这样的话的时候,我的认知是有点错乱的。接下来便是有点愧疚了:原来我和他是真朋友啊,我以前一直把他当成抽象乐子交流对象的。

虽然他人确实挺抽象的就是了

这次的手术也相对比较顺利,换了个稍大些的支架,并且没有再触发胰腺炎,两天以后就出院了。也是在这次做手术之后,我基本确定了去 FDU 上学的想法。所以这次旅程不仅是给我续了命,而且也为我现阶段找到了航标。此后虽然海天间仍是一片晦暗不明,但至少我能够盯住一点信标的灯光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有一颗晶体长到从外面可见的大小了。


定锚

回到家之后,我就把大学课本全部遮起来,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相对自由的过往——在精神上我曾经有很大的活动空间,而现在我必须将它集中于几张题型固定的试卷上,考虑怎样写能够得分,研究做某类题的一般方法,虽然这些方法以后可能再也没有用了。正好这学期来问我编程题的老同学也少了,这可能是因为他们考虑到我快高考了不想打扰我,或者不再需要修读程序设计课程了,又或者因为他们已经能够独立完成题目。我最希望发生的是第三者。

前面也已经说了我母亲腿骨折了出不了门,所以我也只能自己去听各种关于招生政策和报考策略的讲座。我去学习了强基计划的报考方法和流程,并且看到了往年的分数线。令人难受的是 FDU 去年在我省没有招生,所以没有参考。

不过在四月份,本市举办了招生咨询会, FDU 招生组也在其列。这时候,有一颗晶体长得很大了,而剩下几粒还小得很。我只得把那一颗先捞出来,让几个小的继续长。做完这件事之后我就前往咨询会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我不得不在这里吐槽一下。

我:我想报名你们的化学强基计划。这是我的决赛证书。

招生组老师:我们在你们这招不招强基来着?(跑去找文件)哎,今年还真招一个,还正好是化学,你还挺有缘的。

我:我是想走破格啊,不占这个计划啊。

招生组老师:啊这是什么?

我:就是这个五大学科竞赛金银牌能报的,不用占普通考生计划的。

招生组老师:啊?不可能有这个东西吧?

我:那你们去年在我们省就没有理科招生计划,却上了一个数学的,这怎么回事呢?

招生组老师:这种东西谁也不敢保证的啊。

我跟他们扯皮了半天,然后无语走了。他们对强基计划的了解还不如我清楚。所以我到操场上别的招生摊位逛了一圈,又回到这个地方。这时候发现了一个高分子系的老师也在,我们又聊了一会,还是跟这种人共同语言比较多啊!他们看我又第二次来,可能察觉出我的说法不是空穴来风了。于是他们又去叫来了另外一个人,原来他才是招生组组长。他看来对政策还是比较了解的,要我留下资料,他去问问学校能否过关。

过了两天,他给我回复了:可以通过初审。

这时候我反而开始纠结了。因为那两位熟人天天讲 FDU 的培养方案如何不合理,绩点制度如何傻*,等等。华东的其他几个学校也是备选方案,但是去长海还是没那么方便。最后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下午,我又问了一遍 lxkx .她虽然平时没少骂,但是这时还是建议我报 FDU 了,说“风格比较适合我”。最后我就报了。其实现在想来这句话其实没有意义,因为 FDU 的风格是什么,我并没有把握;在她看来的我的风格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当时纯粹是出于信任吧。

而且她平时不骂的话我可能也不犹豫了,所以功过相抵

至于我妈的支持,则是来源于她与 zry 妈妈的通话。大学教授说话就是不一样,一套一套的,很快把她说服了。

学校方面自然是想让我报清北,但是也没太难为我。毕竟他们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我不像 Star_Cried 那样有必争第一之志。也许年轻的时候也被什么外部力量植入了一些名校情结,现在也早被消磨没了。在这一年我总拿自己和 Star_Cried 的高三做比较。我既不如他有志向,也不如他有毅力。我的性格可能不像他那样有棱角,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早晚是要耐挫的”这样的警告也听到过很多了。他进入 SJTU 时有些“欲求不满”,而我进入 FDU 的话,已经是现实上对我最好的结果了。

随着天气热了起来,晶体生长的速度也变快了。这时我发现它们不再规整地生长,而是在整个烧杯底部长出碎晶。看来溶液真的不能打扰呵!我只好把几颗较大的核取出来,然后把剩下的再加水全部溶解,再将取出的几粒单晶放回去重新长,看来最终效果还不错。


最后的日子

报名之后,我的规划就算完全确定了。这以后只要照着这个做就可以了。我除了最后几次模考,就基本不再去学校了,反正也没有什么课要上。我也算是按自己的安排完成了一遍缩水版的一轮复习和二轮复习,一轮复习的资料最后一部分没做完就放了直接去做二轮资料,然后在高考前也没做完(由于后面还住了一次院把计划打乱了,很多书最后根本就没翻开就以一公斤一块五的价格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不过这段时间我的成绩也开始逐渐进步了,最终可以考进年级前百。可见中学阶段的学习也许不需要什么诀窍,能把学校发的资料全部做完搞明白就已经很厉害了。

当然,和过往一样,我还是没尽全力。说回来在我觉得自己是废物的时候仍然没有加倍努力,心态也是磨练成了啊()。这段时间,我坚持每天晚上出门散步。说是坚持,也有可能是晚上定点学不进去了而已。

我常常站在天桥的正中间,正对风口向下看来往的车流。在清风和天桥上下的共振中,我的注意力逐渐涣散,眼前从一辆辆分明的汽车逐渐变成红白两道光的河川。那时我的思想在何处呢?大概是在思考日常的意义吧,但是很多具体的过程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就是,我们所做的各种日常活动,我们是否清楚地知晓它们的目的和意义?我的结论是,并没有。那么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做这些事呢?不仅仅是为了维持日常。在病床上我也思考过生命的意义了,虽然没有明确的结果。但我至今还能记得的就是我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人的生命只在处在由其他人所构成的环境中才能显现出意义,所以我要做一些在人类文明中能留下痕迹的事;或者别人想清楚了或自以为想清楚了自己的生命,那么我可以帮助他们,我的朋友们,追求自己的理想。这样我也可以在别人的生命里留下一点积极的痕迹吧。至于身体?物质不灭,不过粉碎罢了。

看,我也挺狂的,也许不亚于 Star_Cried .只是目标比较抽象所以在现实中表现不出来而已。另一方面,如果没有这个病,我也许不会被静下来想这些问题。只是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不是通过这么痛苦的方式。

当然这时候想明白对我也已经没什么短期影响了。仅剩的时间已经不足以改变我的前程。高考马上就到了,但是比我的同学们晚了一年。

高考前几天有最后一次模考,或者说信心赛。考完的讲评是我回班的最后一次机会。我看也差不多了,就把晶体全部取出来,送给了跟我搭上话的那几个同学。我与这个班的关系也到此为止了。我一直没能融入他们,这并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我一直改变不了自己心底的认知:我不属于这里。我以后与那几个人也只准备以个人朋友的身份来往。


高考及其评论

(警告:本节包含大量暴论)

我的高考大抵是不如别人紧张的,因为我在精神上已经是第二次了。考前的几天还是有些紧张的,到了第一门语文的卷子发下来以后,慢慢地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有点遗憾的是考点里插了两排彩旗,本想最后一门考完之后拔一面下来玩玩,等真下来了却发现已经被收走了。大概是预判到会有我这种人了吧(笑)。

在这之后,有的同学需要上强基课,占用暑假的约三分之一时光。之后便是出分,有的人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入围,于是成了白交三千块钱的大冤种;还有的入了围去校测,最终没能通过的还得垫上车票和酒店钱。只有少数人能够通过。而更多的人在出分之后,忙碌于各大招生会之间,在庞杂且一齐涌来的信息中搜寻自己的未来。有的人考出来自己高中三年未敢想过的成绩,也有人只拿到了比自己预期低一个甚至几个档次的分数。最终有些人能够出乎意料地进入超出自己梦想的大学,而也有相同数量的人将会与梦想失之交臂。一切都与一年前发生的事一模一样。这一切,都决定于几张不算大的答题卡——和大家三年乃至十二年的刻苦和学识相比,有些太薄了。

是的,是的,不少人还是会说高考已经是目前最公平的选拔方式了。但是事实真的和我们的认知一致吗?高考确实能从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我们的能力,因为某人的高考成绩可以视为一个随机变量,它具有期望和方差。期望就是我们平时的能力,而方差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小,以至于它能够在大部分情况下比较准确地反映出我们高中学了多少东西吗?至少从结果来看,方差比我读高中时所认为的大多了。让这样一个随机变量决定我们将去往哪个学校,哪个城市,最终走上怎样的人生道路,真的公平吗?

更可怕的是,通过近距离的观察可以看出,作弊也不像我们所认知的那样是绝对的禁脔。某一个考生进场时涉及的人员数量有限,全部买通并非不可能;安全检查也并非不存在死角。而最后一步,尽管考场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监控录像,但如果当场没被发现,事后又没人举报的话,没有人会去调阅那些录像的。

虽然我最终的发挥在正常范围内,而且也拿到了想要的结果,但我依然是心灰意冷地离开了自己的高中。像“高考就是个笑话”之类的话,一般是那些失败的人说出来的,充满了戾气,还是有失偏颇的:国家显然能够通过高考实现自己的目的:通过大量的统计结果,比较成功地实现了人口素质的分层,选拔出了符合需要的人才;但是对于芸芸众生又是另外一幅景象:随机变量只取值一次,波动是常有的事,而这就是对你的过去一切努力和天赋的不容商榷的定论,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你的未来。一个个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每年上演着相似又不同的故事,社会能睁眼看看吗?

更悲哀的是也许确实有不少人看到了,但是也许是真的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淘下的沙砾,随便哪一粒就能压死一个人。我庆幸自己这次没有被压死,但我也同情我身边的人。我离开了初等教育系统,带着被欺骗了般的失望。但我从此以后还要向前看,毕竟我还活着。只是当有人问起我的教育经历,我大概不会骄傲地说是成功的,也不会卖菜说是失败的,我只是觉得不好评价。我走了,再也不回来,除非有一天我真的有能力改变它。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尾声|结语

报这种在出分前校测的强基的一个好处就是免去了焦虑等待的时间。在我的同学们准备去考清北强基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被复旦大学化学系录取了。说实话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在参加北大金秋营时,他们让我签一个保证书之类的东西,我看着措辞非常吓人就拒绝签了,从此断了自己去北大的路。到后来又考虑到在北京治病也不方便(长海医院我见了好几个从北京转过来的,可见那里是真的治不了),慢慢就决定了去上海读书。我前两次去上海都是做手术,体验并不差,感觉那里的天气和家乡差不多;然而第三次是去考强基校测,正好赶上梅雨季,明显感觉比前两次潮湿很多,有点不适应。不过考虑到梅雨季也就半个多月,而且还跟暑假部分重合,倒也能接受。不论如何,至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可能以后会后悔,但不会因此而恨任何人了。

如果我没得这个病,我也许现在在北大。但这个结果或许更适合我。高考出分之后,我就去找招生组聊天,发现他们订的酒店房间门是关着的,也没有贴任何标识,搞得人根本不敢进。一如既往地不靠谱,就像我一样。我在这里面感觉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也许这就是 lxkx 所说的“我的风格”吧。如果没有这段经历,那我整个高中最值得回忆的就是搞竞赛了。

除此之外,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这个病使音乐重新进入了我的生活。上高中以来,音乐几乎要退出我的生命了。就像被剥夺了很久自由的人最终也适应并能生存下去一样,被各种现实杂务塞满的我也自以为过得挺好。在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之前,我也并不能意识到它对人的生命有多么重要。对于我这种不善于表达的人来说,音乐是传递心意最好的方式;而且我也很重视音乐作为一种艺术本身的美感。我关注音乐不为其他目的的自身的发展,在交流中我发现这种关注并不是很多人都有的。当我们以音乐作为载体时,也应考虑到它们本身并不只是载体而已。否则就会像很多普通人的一生,考高中是为了考大学,考大学是为了找工作,找工作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了成家,成家是为了......事物的意义不应仅从目的来寻找,因为目的的链条总有终点。

如果说它还给我带来了什么的话,就是让我更加珍惜身边的朋友。我以前总是试图把自己包装成独行的猛兽之类,注意和别人保持距离。现在我依然和陌生人熟得很慢,但我知道我终究不是那类孤独的人了。对于已有的朋友我要认真对待。

疾病确实从某种程度上使我成了一个更有深度的人,但我绝不是要感谢它。我也希望我能够自由地跑跳,自由地饮食,不会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的疾病打乱自己的计划。但是我对它的感情,又确实不仅仅是怨恨了。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自题金山画像》

塔鲁输了这一把,正如他自己所说。但他里厄赢了什么呢?他只是赢得了对鼠疫的了解和回忆,赢得了对友谊的了解和回忆,还有就是感受到了温情,应该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回忆。人从鼠疫和生活中的博弈中所能赢得的一切,便是认识和回忆。
——《鼠疫》


写完之后又读了一遍,发现还有很多想说的没有说,但是插不进去了,遂放弃。更何况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不是吗?

也能读到我写的东西随情绪的波动,似乎有一些很情绪化的东西,而引起前后矛盾了。不过大概能描绘出我现在的形象了吧。

对想要了解我的朋友们来说,读这篇玩意儿应该能免去不少口舌。但是很多东西恐怕还得我亲自来解释了。

衷心祝愿大家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