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武汉

武汉话应该说是一种富有地方色彩的语言。武汉有些方言土得掉渣,但甚为生动。一个地道的武汉人若用普通话跟人讲述一件事情,他往往只能做到把事情讲清楚,而要他用武汉方言去说,他的语言便立即生动起来。一件并不好笑的事情,能在他的嘴里变得绘声绘色,妙趣横生。这里面除了与他操作语言的熟练程度有关外,还因为武汉话本身就富有幽默感。

武汉人的基本性格是外向型的,而且爽直,比较喜欢说话,甚至可以说得上话多。偏武汉人还性急,说话一急,往往前言未完,后语便跟了上去,故武汉人说话的节奏很快。话一多,节奏一快,这就极易给人一种喋喋不休之感。

  一般来讲,外表显得深沉的武汉人并不多见。这很自然,生活在一群喜欢说话的人中间,默化潜移,不知不觉也就话多起来。所以在武汉的一些场所,比方商场、菜场以致办公室之类地方,人们扎堆说话几乎随处可见。

武汉人将闲聊叫作“聒天”。在方言中,“聒”字在武汉方言里读作“Kua”。“聒”字本身就具有声音杂乱,使人厌烦之意。倒也蛮符合武汉人聚集在一起叽叽呱呱节奏飞快的说话状态。“聊”字则带有悠闲舒缓的意味,用在武汉人身上确也不太合适。

武汉人说话节奏快,常常如同吵架。两人一抬起杠来,很容易便面红耳赤,双方皆吼声如雷:“你服不服周?”“就是不服,死都不得服你这个周!”这是在武汉街头但有争吵便能听到的语言。武汉人怍然变色,高喊高叫时,由他们嘴里吐出的这个词格外生动。“服周”之意是指“服气”,“周”字有时也读“Zuo”音。我总觉得这个“周”字还应该是一个更为形象的字,但问了几个武汉人,都说就是这个“周”。后来闻知,这一“周”字渊源很远,一直可以延伸到古老的周王朝时代。“服周”带有服不服周天子的意思。如此说来,它所蕴含的文化意味就很有点深了。

“铆起”一词也是武汉特有。“铆起”之意含“使劲”“不断”“连续”的内容。比方武汉人要说某个人吃得太多,便说他“铆起吃”,如说一个人写作不行,武汉人会如是说:“你就是铆起写也写不出个名堂来沙。”“铆”之生动在于,一个人吃东西已经到被“铆”起来的地步,可见这人之能吃;而写文章已被“铆”在那里了也还是不行。“铆”字比之其它如“使劲”“不停”“没完”等同类词句显然要更具形象,更走极端些。这个词还可以用在“铆起干活”、“铆起打”、“铆起讲”等上,是武汉常用语词之一。

“夹生”是武汉人一句喜欢挂在口边的骂人话。类似于有些地方中的“二百五”。“夹生”主要针对一些喜欢挑人毛病和办事不好说话的人。凡此时,武汉人往往把嘴一撇,说:“夹生个么事沙?”或是恨恨地骂道“那个伙计真是个夹生货!”与“二百五”意思略有不同的是,武汉人有时对那些不管做什么都高不成低不就的人,也喜欢斥为“夹生”。通常的夹生,是指煮饭或其它食物因火候等原因被弄得半生不熟,武汉人将之用在人头上,委实也是形象不过。

“瘫腔”一词,我在外地也从未听人讲过。但武汉人却是极爱说的。“瘫腔”含有“无能”“没用”“窝囊”之意。武汉人鄙视一个人在遇到困难便逃开时,便说:“他瘫腔得很”。说一个人胆小,便是“一打雷,他就瘫了腔”。我是按照武汉人的读音挑选的“瘫腔”二字,究竟是不是该用这二字,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想一个人遇事连“腔”都“瘫”了的话,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武汉方言很多词语都是颇为生动的,从这个意义上循音找字,这二字大约没错。

与“瘫腔”比较接近的一个词是“烫饭”。下江人一般将剩饭煮成的稀饭叫作“泡饭”,而武汉人则称之为“烫饭”。这种饭比起新煮的饭自然要差得多。故武汉人将那些草包、窝囊废又称为“烫饭”。与“瘫枪”不同的是,“烫饭”是名词。比方说“他这个人,完全是个烫饭”。将煮剩饭来形容人的行与不行,当然是很形象很独特的。只是有时武汉人也将“饭”字去掉,只一个“烫”字,意思与前未变,但却成了形容词。比方说“他这个人呀,烫得很”,意思便是草包得很。这与普通话中的“炙手可热”的意思似乎恰恰相反。

“尖”,武汉话是“小气”的意思。武汉人嘲笑一个人小气,便说:“这个人尖得要死!”或“这个人几尖哟”。“尖”字本意就有一种锐利之感,无论是形容物体还是形容声音。而用在一个人“小气”“吝啬”的行为状态上,却甚是别致,且富于形象。

“拐子”一词在武汉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原先可能是流氓或帮会中“老大”的意思。流传到社会上,便成了“哥哥”的称谓了。比方说:“我拐子这几天回来了。”便是说“我哥哥这几天回来的。”甚至大哥称作“大拐子”,二哥称作“二拐子”,小哥便是“小拐子”,这里面已无半点贬意,而是更为亲热的关系才会如此称呼。

“水客”并非是水上来客,而是含“内奸”“泄密者”之意。比方说某人告密,武汉人便会说:“这个人是个水客”。这里面关键的字是“水”,水是流动的无序的软性的无孔不入的容易泄漏的,大约“水客”的意指由此而来。近些年,“水”的含意又有了新的扩展。比方假货被武汉人称作了“水货”。某种东西质量很差,武汉人便说“水得很”,或是“太水了”。甚至指一些名大于实的某人或某事,武汉人也是说:“水得不得了。”属于武汉人自己的地方语言就是有一种动感的魅力。

武汉人将语出脏话,叫“带把子”。两人吵架,如果有一个人先骂了人,对方便立即会说:“你说话莫带把子哟!”或“你少带点把子咧!”一般人将骂人的话说作“带渣滓”,从字面上来看,这种说法比较好理解些。脏话自然如同渣滓。而为何是“带把子”,我就不太明白了,找了一个武汉人问其缘故,他说:“带把子”不光是指骂人,也指那种话中有话夹枪带棒的意思。这种解释有点牵强,我还是不太明白,或许“带把子”就是夹枪带棒的一种俗说吧。

找歪。武汉人对他人找自己的麻烦不说“挑毛病”而说是“找歪”,或是“找我的歪”,凡是有人与之过不去的情况,统统可作“找歪”。比方说“领导要找歪,我也没法子”;或是“你要找我的歪,我能么样?”同类的情况,北京人说是“找碴儿”,这词颇为生动,与武汉人的“找歪”有着同工异曲之妙,都容易让人由词的本义而想到事物的状态。

“醒倒媚”,从字面上看,估计外地人没人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醒”在武汉除了有“醒过来”的意思外,还有“痞”的意思。武汉人说某人痞里痞气为“醒里醒气”。但“醒”在痞的程度上比“痞”要轻一些。“醒倒媚”的意思则是指痞着脸纠缠不休。“倒”字,是武汉话中一个常用的助字,在这里没有意义。“媚”则本身带有笑脸迎合的状态,“醒倒媚”便也是挂着媚态纠缠。比方说“他一直在那里醒倒媚,我只好把货给他了。”“醒倒媚”是武汉人的一种公关方式,武汉人脾气硬,不怕狠,但却比较吃“醒倒媚”这一套。

“要味”,是在说话办事上都要压人一头,显示自己之意。类似于“摆谱”、“炫耀”的意思。但又略有不同。比方“有什么了不起,跑到我们这里来要味。”“他开来辆新车,几要味哟。”“要味”二字还可以拆开来用,如“何必要我的味呢?”“要味要到我头上来了!”诸如此类,这一词可以用得很活。

“带意思”,含着吹大牛,说大话甚至威胁人的意思。从字面上看,便是除了要说的话本身之外,还另带着“意思”。比方说某人吹牛,武汉人便说:“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跑到我面前带意思!”又比方说某人上门威胁,武汉人会说“他竟然跑到我屋里来带我的意思”。

“户籍”,这本是专指负责户口的警察的称谓,但在武汉,一个人如果做事糊里糊涂,或马马虎虎,武汉人便会说他“糊”(读Hu音),或是“糊里糊气”,因为“户”“糊”同音,知什么时候,武汉人便将那些头脑不是很清楚或是做事显得智商不高的人称之为“户籍”。比方说:“他真是个‘户籍’呀,随么事都莫指望他”。

武汉人还有一句话是外地人喜欢刨根问底的,那就是无数武汉人的口头禅:格把马(音译)。在武汉人的嘴里,这三个字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无论是在吵架时还是表示亲热时,它都会被反复地运用,即使是日常生活中平静的对话,它也会以极自然方式地夹带在人们嘴边。经常有些外地人问我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在武汉生活了几十年,始终也没有弄明白。只知道这是一句并不文明的话,徜若一个武汉人在高兴或日常交谈中被随便带出口的话,却也没有骂人的含意,不必去计较。不过一般知识分子不太使用它。它在武汉话中的地位和用法大约与北方人爱用的国骂“他妈的”差不多。

外地人最喜欢学的武汉话是“冇得”这句。“冇得”意思是指“没有”。曾经有个外地人跟我说,他在一个车站等公共汽车,等了好长时间没有车,于是问过路人这里有没有车。过路人回答说“摩托”,他心想没有汽车有摩托也不错。于是又等。等了好久,并未见“摩托”,于是再次问人,回答还是“摩托”。一直问了三个人,都说“摩托”。但他最终也没有等到车。后来把这事跟一个武汉人说了,武汉人大笑,说:哪里是“摩托”,那是说“冇得”呀。

武汉话生动诙谐,富有幽默感,也十分形象化,一但真正懂得武汉话后,听武汉人说话,常常令人忍不住想要发笑。所以武汉人在彼此都恶狠狠吵架时,口气是极凶狠的,但语言却是极有幽默意味的。这也就是武汉人一吵架,围观的人则多在一边笑个不停的原因。类似我上述我举的例子还可以写出许多,只是大部分很有活力词句在普通话中找不到对应的字,甚至没有可以借来一用的字,也就无法写出来了。方言的易于流失,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记录的困难一来使语言的丰富受到影响,同时又导致无法通过文献记载和流传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这应该是由语言学专家来解决的事了。

还是说武汉话吧。武汉话虽然有很多本地独特的语词,有些单另的词也无法让外地人明白其意,但武汉话却是极好听懂的。有这么一通地道的武汉话:“她您家吃得几过细呃,向前日朝我的屋里佐了几坨姜,烧喜头鱼,吃到正昝(音译),还够一吃得。”这句话是说一老太吃菜节俭,翻译成普通话便是:“她老人家吃得很仔细,大前天到我家借了几块姜,烧鲫鱼,吃到现在,还够得吃。”我想外地人听了这么一番话,他虽然无法闹清楚每一个词的意思,但却是可以懂得全部内容的大意的。这也算是武汉话的特点,虽然不一定能解释话里的每一个词语,但组合在一起听,却谁都能听明白话的意思。对于北方人,武汉话的效果就是这样。

武汉人说话虽然很硬,节奏也快,但武汉话本身却很有些“戏文”的特点。比方,武汉人说话在词语后缀、副词、助词、宾语前置以及处理句式上,都有些“拿腔拿调”,以致语句和语调的风格不甚相配。比方说某人穿得很漂亮。武汉话则是:“穿得清爽流了的”;又如菜炒糊了,武汉话是:“菜炒得糊里巴交了”;又如他吓得发抖,武汉话为:“他吓得擅擅神;诸如此类。

武汉话还有一个字用得很普遍也很怪。这个字带有一点“再说”的意思,读“咋”(即读“昨”音),为武汉人说话常用。如请某人去办公室一下,他如有事需等一下,他便会答说:“莫忙咋,我一下就来”;问某人报上登了什么消息,他若忘了,会说:“让我想下子咋。”除此外,武汉话还有一个助词“沙”,它在武汉话中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如说干什么,武汉人会说:“搞么事沙?”如说回去吧,武汉人则说“回去沙”,等等。我觉得“咋”和“沙”都同楚辞中出现极多的“些”“兮”有某种相通之处,也不知它们是不是最古老的楚语一直流传至今。因为这样一些字或句式,武汉话便显示出它既硬硬朗朗却又拿腔拿调的风格,这种风格也就展现出武汉方言的地方风味。

posted @ 2006-10-14 12:09  华博  阅读(2637)  评论(2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