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遂 (转载)
王安遂[1]
鲁镇的 OI 培训室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对门几排长长的大桌子,桌子上面摆着两行台式显示器,可以随时过去写题。跟课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学,每每花四十分钟,写一个题——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一个题要涨到一百分钟——在机旁坐着,速速的刷了题而后休息;倘肯多不要脸点,便可以问到教练,或者前辈,做讲解用了,如果狠心下点工夫,那就能学一个新知识点,但这些学员,多是跟课的[2],大抵没有这般空闲。只有停课的,才踱进最后一排背门的电脑旁,带水带面包,慢慢的坐着刷题。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培训室里学 OI,教练说,题量太少,怕跟不上停课前辈,就在外面用新人的份子管管纪律罢。外面的跟课前辈,虽然容易刷题,但唠唠叨叨打着摆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教练从门口出去,看过办公室是不是空了,又亲看助教开始睡觉,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把教练叫过来搞突击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教练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班主任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门刷题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机房里,专刷我的题目。虽然没有什么疲惫,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教练是一副严肃脸孔,前辈也没有好声气[3],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王安遂到机房,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王安遂是在靠门位置刷题而停课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矮小;白净皮肤,手上时常夹些茧子;一部毛糙糙的灰青的须。虽然是停课,可是又背书又写作文,似乎几个月都在搞文化,也参加考试。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时间复杂度、空间复杂度[4]$ $,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王,别人便从状态里的“阿克赛王安遂[5]”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王安遂。
王安遂一到机房,所有刷题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王安遂,你代码又 WA 了!”他不回答,对教练说,“开最靠门的机位,要一个数据结构题。”便排出一把机械键盘。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钞[6]了人家的题解了!”王安遂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复制了阿毛的题解,按着【数据删除】[7]。”王安遂便涨红了脸,摩挲着手上的茧子,争辩道,“借鉴不能算钞袭……借鉴!……竞赛人的事,能算钞袭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可持久化非确定状态 AC 自动机[8]”,什么“分块维护线段平衡仙人掌”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培训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王安遂原来也进过省队[9],但终于没拿牌子[10],又不会备考[11];于是愈过愈难,弄到将要复读了。幸而写得一手好 LaTeX[12],便替人家写写文章,换一个脸熟。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看不起“低级”算法。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座位上的键盘,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写笔记的人也没有了。王安遂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钞袭的事。但他在我们培训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思路,暂时记在黑榜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补完,从黑榜删去了王安遂的名字。
王安遂打开题面阅读了一半,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王安遂,你当真进过省队么?”王安遂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牌子也捞不到呢?”王安遂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优化最小费用最大流预处理混合图上莫比乌斯反演莫队带花舞蹈链并查集、树状数组套主席树预处理动态 DP 分治 FFT 求多项式逆元对数函数的指数函数用可持久化并查集合并最小费用循环流上插头 DP 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培训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教练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教练见了王安遂,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王安遂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后辈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刷过题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刷过题,……我便考你一考。RMQ 的线段树,怎样写的?”我想,铁牌选手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王安遂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做大佬的时候,刷题要用。”我暗想我和大佬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大佬也从不将线段树挂在嘴上;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就建树、查询、更新三部分吗?”王安遂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带着茧子的手指头敲着桌面,点头说,“对呀对呀!……线段树有六十四样写法[13],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往边上移。王安遂刚运行了记事本,想在里面写代码,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组学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王安遂。他便给他们一人打一局小恐龙。学生打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屏幕。王安遂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时间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时钟,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14]。”于是这一群学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王安遂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 NOIP 前的两三天,教练正在慢慢的做总结,打开黑榜,忽然说,“王安遂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三个题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刷题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考挂了科了。”教练说,“哦!”“他总仍旧是钞。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钞到文化课考试里去了。高考的东西,钞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来是查,查了大半夜,再挂了他的科。”“后来呢?”“后来分数算零了。”“算零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复读了。”教练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做他的总结。
NOIP 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机箱,也须穿上长袖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同学,我正对着草稿纸看题。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个入门题。”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王安遂便在机房门口把着门框。他脸上青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顶一头乱毛,捏着支铅笔,手上皲裂而乱七八糟,贴了几条带子;见了我,又说道,“来一个入门题。”教练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王安遂么?你还欠三个题呢!”王安遂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补清罢。这一回是现题,键盘要好。”教练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王安遂,你又钞了答案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钞,怎么会挂成这样?”王安遂低声说道,“缺考,缺,缺……”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教练,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同学,便和教练都笑了。我随了个题,报出题号,放在大屏上。他从帐号里摸出一个缺省源[15],放在 IDE 里,见他缺省源有 40KB,原来他便用这缺省源做了那么多题的。不一会,他刷完题,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带着他的铅笔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王安遂。到了省选,教练打开黑榜说,“王安遂还欠三个题呢!”到 NOI,又说“王安遂还欠三个题呢!”到第二年的 CSP 可是没有说,再到省选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王安遂的确退役了。
感谢 Eason_cyx,yukimianyan
,chenxi2009,tyr_04 指出错别字。
感谢 tallnut,hongshixiaobai 指出更多线段树的写法。
感谢 chen_zhe,luogu_gza 对本文章进行审核。
感谢小王,希望你在文化课亦有一番好田地。
选自《毛集》。尊重原文,未曾删改。改编自真实事件。 ↩︎
跟课:指竞赛而正常上文化课。下文的“停课”指不上文化课。 ↩︎
声气:这里指态度。 ↩︎
满口时间复杂度、空间复杂度:意思是满口没必要证明的东西。这里用来表现王安遂的 OI 呆子气。 ↩︎
阿克赛王安遂:现在 OI 通行的状态(状态:交题之后每个测试点得到的评测结果,供选手进行调试题目的文字信息。现在最通行的一种,包含“阿克赛王(二十一世纪以前作容)安遂郎台若踢了愕模了愕”这样一些读音上口、三字一句和似中非中的文字。),包含“阿克赛王安遂”这样一些包含各种情况而又比较上口的词,三字一句。 ↩︎
钞:现写作“抄”。 ↩︎
【数据删除】 ↩︎
可持久化非确定状态 AC 自动机:没有任何作用的算法。 ↩︎
省队:在信息学竞赛的省选比赛和 NOIP 比赛中成绩优异者可以进入省队,作为成绩证明。 ↩︎
牌子:指奖牌。在信息学竞赛的国家级竞赛中获得的奖牌,为很多大学和公司看重的目标。 ↩︎
备考:指准备高考。 ↩︎
LaTeX:一种基于 TeX 的规范化的排版系统,功能更加强大,是目前主流的排版系统之一。 ↩︎
线段树有六十四样写法:指的是以 1-index 和 0-index、递归和非递归、左闭和左开、右闭和右开、在递归或循环时设变量和 l,r 在建树时预处理、标记下放和永久化进行组合的六十四种写法。后者一般较少使用,过去多用四个前者的组合。 ↩︎
“多乎哉?不多也”:语见《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这里与原意无关。 ↩︎
缺省源:这里指创建代码文件时候的默认模板,通常包含一些简易的函数实现,但是也有放入许多复杂代码模板的。这里指出了用缺省源规避很多模板算法的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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