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斯·克劳恩先生其人

这世上的人大抵分为两种,一种通过贬低自己来娱乐别人,另一种通过贬低自己来博取同情。前者我们称之为喜剧,后者我们称之为悲剧。

起一章

克劳恩先生是个平庸的人,有着一副平庸的皮囊和皮囊下平庸的内里。
虽然如此,但克劳恩先生确乎名声在外,我很早便对其有所耳闻。这倒令人奇怪了,大抵平庸的人都是默默无闻的——这是世人普遍的看法——而如此平庸却仍保留着一世英明的人着实少见,或是他的特别之处罢——我如是想,或也不过是平庸的另一种表现方式罢了——这点倒是世人的公认了。
原是要与他作传的,但想想这世间大抵没有给平庸者勒碑刻铭的道理,便尽抛成法,只写些我与他的经历便是。
克劳恩先生算得一个幽默的人,这是与他初见时我的看法,高中生间交朋友,虽不似典籍所载一般“敬个礼,握个手”,但大抵还要走个流程,克劳恩先生却要打破这规则(这或便是他一不平庸之处)。彼时我尚不知晓那个一脸淫邪与古典(或可说是古板),激情与多情(或可说是殷勤),厌世而悲悯的人姓甚名谁,并未将其与那传闻中的人联系起来。约莫课间,我正与岳但凭交谈,他忽然走过来了,向身后捋一下衣摆,进而便坐在我的身侧,我尚未察觉之时,他忽然又开口道,你便是叫晏自摘罢,我心里一惊,要转头过去,他却已是凑至我面前了,双手合十,似要祈祷状,我尚不明其所以,却又倏地拜下了,口中尚喃喃念道:“膜拜晏神!”这边是他见人的第二句话。
我确乎是无措了,岳但凭反应倒是很快,不多时也膜拜克神地拜了回去,只留我一人惊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甚至还记得他将头埋下时那浮夸的表情,又不禁笑出声来,此时我大抵猜出这疯子若是个甚么人,只是我为人又不似他那般穿凿,他又何会知晓我的姓名,这么说,他又可算得上个细腻的人了。
我上次出神,他又开口了:“你们刚才在聊个甚么?”说时脸上还带着十分猥琐的笑,我见他如此,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却又兴奋起来,从我刚提到的某个点切入,便又聊起。他此人说话风格与我之前所见多数人大多不同,同一句话他说一遍吗,似就会带上一些不同的况味,不晓得是嘴里还有个特殊机关,但总是能引人发笑的。
但我以为说笑亦当有度,似他这般倒不能算是幽默,而是搞笑了,幽默而把握不了分寸,反成了搞笑。这倒是平庸者的共性,于是克劳恩先生便又成了个平庸的人。
经此一番,我便是与他相熟识了,对他的了解,也多了。

承一章

克劳恩先生是个矛盾的人,我原以为这点不足为奇,然而他的矛盾却远超乎常人。他之所作竟是浮夸与疯癫的产物,明是坏事,他听完了,却要大笑出声来,或还会指着人的鼻子,一面说道:"你以为我会在乎吗?",若是次不与人为善的举试,大家考完便都是默不作声,唯他却神采奕奕,问之,则曰“都无所谓”,或还会与别人一道讨论晚间吃些什么。而他又不是真不在乎结果,我亦尝见过他的因考试失利而唉声叹气。他又为何要做出如此一幅外表来呢?我大抵是不清楚,从前没有问他,现在或许已再无机会了。但不论如何,这确实说明他是个矛盾的人,算得其一。
他的性格,总是不能一以概之,因他到底是行无定势,居无定所。或有认为他性格温和,易于相处的——这是少数;但若说脾气暴躁,难以共事,亦是多数人所不能苟同了。于是,便大抵只能说成奇怪。一回我见他笑着从门口跃入教室,行至中途,笑却忽而不见了。约莫是平静地坐在座位上,我不明其所以地看向他时,他却又恶狠狠地瞪回来了。若是寻思我会将他的快乐偷将去吗?我倒被吓的将目光缩回眼去。
正行课时我去看他,却见他一脸忧伤的望着桌角,难道是这桌角偷去了他的快乐?未几时,又轻笑一声,然后边摇头边叹息,莫非是意识到被桌脚偷走的快乐再也不可追回了吗?我心生不解,但以为如此看他终不是办法,正打算课间一问究竟时,他又在班上讲了个笑话,引得哄堂而笑。他的情绪变化大抵如此,或可说成“意气之盛衰何其容易”,总之是个矛盾的人,这便是其二。
我听闻天生之材,性格上都有缺陷,但他正如前文所说是个庸人,又曷会生得如此一颗心来?无天才之能,却负天才之过。这或是他的可怜之处罢,如此说他反不如一个平庸的人了。

垫一章

克拉斯·克劳恩先生是个庸人,自也不能免俗。雅驯而曰风雨留名,伧俗言之则是好色。这并非他与我口说,而是我偶然所发现。食堂里吃饭,众人大多围坐一桌,会有风华绝丽者行过,先一人抬起头来,而后言道:“哦?”,急切者曰:“你看那个”,更有恣肆之辈,张口便来:“有好看的!”,众人见了情状,或有心火上头,擅自离坐而追之者;或有尚不明所以,抬首而视,大抵望了也是白忘望,不多时又低下头来一面问:“怎么了啊?”——这或是未能早熟;有心领神会而起身肃穆者,行个目送之礼——这应是绅士风度;另有二口一望,三秒一抬者——这大抵是保镖监护了。
克劳先生则不然,每闻此事,他虽是心领神会,但只是稍一抬头,撇清伊的长相,又埋下头去,又似他看桌角那般轻笑一声,便继续吃饭。对两侧之人的赞许之词充耳不闻,我原以为他是鄙夷周遭的宵小,可若真是正人君子,又何苦将头抬那一下?我便是知晓了,他恐怕是装出此样的。
如此我倒是惊惧了,我以为好色之徒无可厚非,但心怀此意而深藏内敛之人应是有包藏祸心之嫌了。便认定说此人断不可交,以后见他便是避之而恐不及,又渐而疏远了。
一日我坐于食堂角落而食,他却忽而放了盘子,坐在我面前,我惊愕而望之时,他又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说:“别走,我有话与你说。” 我心想,既然有话要说,那便说,说完我再走也不迟,遂也坐着未动。他见我坐定,进而开口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对于此类人我自是不留情面,相机道:“偏见?我看不一定,我还以为是真知灼见呢?”他倒是急了:“你要是有什么意见便说出来,光在这给我打哑谜,我也不明白,你有话便直说。”,“直说我便直说,你好不好……”说至一半我却停下,觉得如此表达仍是不妥,进而说道:“你喜欢……”终也没能说完,我便不能再说下去。但他确是明晰了我的意思,先是作恍惚状,又忽而如看桌角那般轻叹一声,转而与我说道:“我与你说清楚罢,
“我不知晓上天为何要创造出如此吸引人而于我言却不可求得的物事来,平日里若是些庸脂俗粉,见了虽觉得目中不适,但心里之不试倒也无从说起。但要是如此之类见了,只怕是另一番光景了。目中虽有舒畅自在之感,而心里却出生起一丝怅惘来。而若是此番不再见着了便罢。但若是不见,难免有些遐想,遐想之类倒也无所谓,但遐想之后,我这可怜人的心中,除开无尽的空虚和痛处,又能留下些什么呢?故还是见的少了为妙,见到了便自觉的将头低下来,最妙也不与其谈话,接触更是尤禁。
“可如此这般那心魔,又更是成张狂了,明晓得该低头时,却将那头抬起来。将头扭过去后,眼珠子倒还在转。考场上所做不到的灵活,此时却是易如反掌了。就连走动时也要转个方向,以便光明正大的偷看。看了而后就是一番无尽的怅惘与空虚。如是这般,如此这般,于是便怕了见了。每日里只祈祷着千万没有一霎时联想到诸如此类,不然又是长时间的一番遐思,然后变是无穷的痛楚和煎熬之中了。
“再说了,别人长得好看,又不是让我看的。倘若有人说不看白不看罢,但终究不是这般道理。不是常说女为悦己者容么?我又不是所谓的悦己者,所以不去看。既不会因此恶心了别人,也正好给对方一点尊重,要不然整天被一个十分猥琐的人觇视,谁心里不犯恶心。
“所以说,我所追求不到的,我便不去看。倘若一个人没有拥有美的资格,那索性把他欣赏美的权利也剥去罢。如此心里也少了苦楚……”

结一章

他未能说完,我便留下一句“我吃完了”,便已然走了。行至门口,我下意识回望,却见他又如看桌角那般轻笑一声,不同的是,而后的轻叹被一阵狂笑所代替。我以为正常人是不能去平淡的接受他的言语的,他却如此平淡的道出了。我对他的忌惮便又多了几分。
从此我便更与他疏远,正及本身我便对他有些厌烦,索性做了割席断交之事,他这般人虽是似乎和什么人都有共同语言,但实际上和谁都交情不深,我将其疏远后,他倒是渐渐走到一个被孤立的境地了。
再后来一日起,他再也没来过学校,而教员也未提及此事,他似已是被人遗忘了。向岳但凭问起时,他却轻蔑的言道:“听说是出了什么病故退学了,搞不好已经离世了,像他那种人就算真的亡故了,恐怕也没什么人会为之痛心的,你管他做什么。”
克劳恩先生大抵确乎是死了,我已经是不能再见到他了,但如果有人读到这篇笔记,或还会有人记得这个人吧。
毕竟,惨痛从不是被怜悯的理由,病态也绝不是被理解的资本,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2024.11.23
晏自摘

后记

本文是我对高中生活的一篇回忆,昨夜里恍惚记起克劳恩这个人,觉得他还算是有些可怜,便如此写一篇文章,亦可说是悼念。但似乎我这般想的人终是不多,我问之前的高中同学,都是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可我综合几人对他的回忆,却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而且很多人对他的印象都是互相矛盾的。有人说他聪明,有人说他愚蠢,有人说他慷慨,有人说他刻薄,有人说他乐观,有人说他忧郁,我便只好凭我自己的记忆和一些匹配的点,姑妄记下来,算作是我的怀念罢。

2025.1.13
晏自摘

posted @ 2025-10-03 22:53  伍时散  阅读(20)  评论(0)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