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论暴力本质论
我们常常能听到一类论点:国际社会中,对暴力的掌控是一切上层建筑(往往着重强调经济)发展的本质。
其论据固然是充足的。强有力的暴力机关,当然是稳定经济体系的基石。但若仔细思索,却会发现:反过来何尝不仍然成立呢?
自蒙古帝国消亡后,便再也难觅经济基础落后,却凭借溢出的“武德”实现了目标的政权。就连一开始就不准备还钱的希特勒,也知道用来武装销债的枪炮与坦克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必须通过四年计划和梅福券来得到。
或者,不妨换一个更当代的例子。美国,作为军事力量与经济控制的霸主。这类论点的支持者喜欢说,若它的全球军事投射能力下降,其金融霸权也便难以持续。这是成立的。但是,这一观点的论调本身,其实就隐隐地传达了一个前提,一个被认为更不言而喻的前提:如果反过来,美国的经济先崩溃了,那不止是其军事,整个国家都将摇摇欲坠。
因而能够发现,在近代语境下,经济和暴力其实构成了一组定性层面对称的、互相依存而不可分割的整体。此时,找出一个所谓的“本质”就根本是不可能的。或者说,它一定会沦落为一种命名学,最终仅仅因为“暴力”看上去更古老,更前现代,更“基本”,就赋予它“本质”之名。
让我们换一个更通俗具体的视角。
假设你是一位英语成绩很差的学生,老师告诉你,“学习英语的本质是背单词”,他指的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只有背好单词,其它部分的学习才是可能的,甚至事半功倍的。
按照这个标准,现在你变成了一位经济和军事都很落后的小国的领导人。如果“暴力”果真应当被冠以“本质”之名,你理应能够通过疯狂发展军事来带动(或夺取)经济的飞速发展。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对内,轻重工业的过度倾斜是苏联都怕的顽疾,更别谈你“全力堆军事”的策略,必然民愤四起、星火燎原;对外,尤其在现代战争条件下,落后的经济和落后的科技确保了你所谓的国防最多就是堆一堆步兵、炮兵、顶多还有几辆小铁皮车,等你信心满满要通过征服当上霸主时,一碰到导弹和无人机,就成排队枪毙和排队报废,直接玩完。
反过来,如果我们一心堆经济,经济堆完以后再发展军事,反倒看起来更靠谱了——只要外交环境稳定,地缘政治不发生动荡,就往往能够成功。
在实际中,统治者往往采取一种更综合的策略:让经济和军事互相带动,一个用来发展,一个用来拉动内需、应对风险和转移矛盾。
这完美印证了我们的先前论断。将“暴力”称为所谓的本质立不住脚;将“经济”称作本质稍好一些,而最精确的建模仍然是把两者当作不可分割的整体去看待。
更深一层地说,将“暴力”视作本质观点的逻辑链往往是这样的:社会存在(生产力基础)导向了暴力的组织形式,而从这种组织形式出发才得到了上层建筑。我,或者马克思主义,不认为这样一个“中间层”是存在的。暴力同其它所有上层建筑一样,都处在同一个层级。我们所观察到的现象,其实只是这个层级之内不同的交互形式——在古代,暴力掠夺存量是最高效的版本答案,而在近现代,资本主义市场体系因其获取增量的能力占据了更加耀眼的位置。
这类谬误的本质,是缺乏一种动态的趋势观念。从人类学角度,我们得到的表象的确是暴力的组织形式与文明形态的演变息息相关(尽管这种关联其实同样是相关性而非因果性,但因为原始人类的生产方式本来就是自然化和前现代的,显得难以区分),但将这种发生学结论去跨越数千年历史套到现实情况上,就是显而易见的自然主义冲动了。
这种对趋势的忽略还有诸多存在形式。例如,有另一种论调,认为“社会的本质永远是弱肉强食”。从静态的历史角度——包括静态的“当下”,这句话的确无比正确。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历史的发展过程却恰恰是霍布斯式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被逐渐消解,一步步退化为“所有国对所有国的战争”的过程。这种情况下鼓吹其为永恒真理,就像看到一个不断溺水的人,不仅不认为他快死了,还因他至今“一直活着”而认定其无比强壮一样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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