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梦结

绕过了清冷的街头，迎面看到几丛衰败的竹，仍坚立在瑟瑟的寒风中。

墙瓦窗楼上的白灰青粉，高扬起，又沉沉坠下，落向低处，滞留在渊深谷幽之所。

红灯妆点的长街上，人潮流动，只是他们又该流向何方呢，居于何处呢？

无人知晓。

任凭这流转于世间的风，吹送着他们的梦，寄向那不可及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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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除夕夜。

街上的人们憧憬着那座琼楼，那楼上之人羡慕那片繁星。

而那星光，却留恋于人们的好梦。

特别是那与众不同的梦。

北方的一座小城中，同样是张灯结彩，只不过少了些热烈，多了些喧闹。

城东，一位翩翩少年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走在阴影下的小路上。

轻车熟路的绕过弯绕的巷子，没过多久，便找到了一间破落的屋子。

屋外的栅栏倾倒，还积留了几天前的雪，分外污浊。

少年站在门前停了一会，确认四下无人之后，牵着女孩的手缓缓走了进去。

如果不是为了妹妹，他也实在不愿意来这里。

院中弥漫着刺鼻的恶臭，似乎是从屋内传出来的。

似乎是几个中年男女，正笑骂着打牌，声音突兀的穿过门板，刺穿出来。

少年略一蹙眉，面露不悦之色，但犹豫了一会，还是牵起女孩的手走了过去。

不过他也只是推开门，随后站在门口，并不进去，将屋中的腥浊恶臭之气散去。

屋内玩牌的几人听到门口有动静，顿时停住了手头的活计，警惕的看向门口处，绷紧身子，几个人甚至从座位底下掏出了兵刃。

不过由于屋内的烟雾实在太过浓郁，所以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待到烟雾浅薄了几分，少年那张精致而略显苍白的面庞浮现在眼前时，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手中拿持的兵器也顺手丢下。

立刻就有几个人陪着笑站起身来前去迎接，其中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搔首弄姿地凑过来，谄媚的问道：

「呦，这不是苏少爷吗？多日不见，今个是又来送货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凑过去，看上去似乎是别有用意，但一只手却偷偷伸向那个被带来的小女孩。

苏离拉着小女孩向后一避，厌恶的瞥了她一眼，顺手关上了快要断裂的门，阻断了昏颓的日光，随后才幽幽地说道：

「已经交易那么多次了，就别搞这些不正经的了。快点结束，我还得回去供养我妹妹。」

几人对视一眼，点点头，正与有所行动，突然一声怯生生的痛呼传来。

苏离低头看去，却见那小女孩不知为何摔倒在地，捂着腿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苏离一愣，蹲下身子，看着女孩：

「怎么了？」

真看不出这么一个冷漠的人，居然也会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大哥哥，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呜呜，腿好痛，你能帮我揉揉吗？」女孩无助而渴盼地看着苏离，眼眶中似乎闪烁着几点星光，似乎下一秒就要泪眼汪汪了。

苏离叹了口气，向前凑近，将她的裙子向上卷了几卷，伸出白皙的手，一边揉捏着一边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吗？」

女孩点点头，露出亮白色的牙齿，软糯地笑道：「谢谢哥哥，对了，您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啊？」

苏离还是温柔一笑，平淡的说道：「将你卖掉，换些钱粮，好供我和妹妹的生计。」

「哦，但是，大哥哥，你为什么不去干活啊？这样也能生活啊。」

「你太小了，不明白。这个世道根本供养不起碌碌之人，不管是有为，还是无为。」

女孩显然是没料到苏离会这么说，又或许是懵懵懂懂听不明白，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含含糊糊的说道：

「好叭，大哥哥，那，那你把我卖掉吧，可，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哥哥，告诉他我会去哪，让他去找我。」

说罢，女孩揪了揪苏离的衣角，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苏离有些懵，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么个请求。

他正要一口回绝，可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了一幕萧瑟的场景，年幼的妹妹躺在床上，可怜而无助地等待着哥哥回来，而外出挣钱的兄长却受尽凌辱，到头来只得到了一身伤痕。

只是妹妹的容貌，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看着女孩诚恳又可怜的眼神，苏离内心一动，想到了破败的房间里那个瘦小的身影。

内心只是稍泛波澜，便动了些恻隐之心，点点头，正要答应，突然身后传来了沉闷的粗响：

「我说苏少爷，您给我们送货来本身就是交易，互相迁就点也没什么，可你若是还要我们泄露买家信息，未免太不地道了吧！」

苏离被这声音打断，不悦地站起身，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走过去，平静的注视着他们所有人。

屋内诸人望着苏离的眼神，他们的心底不免升起一股寒意。

当时他们第一次和苏离见面的时候，就是先被他暴虐了一顿，然后他们才鼻青脸肿的和苏离谈起交易。明明都是干这些不入流的烂事，苏离却总能在他们心中树立起莫名的高贵。

后来几经周转，虽说当初的当事人走了不少，也有的被官府抓住，可剩下的人之间依然流传着苏然的恶名。

苏离仍然是平静的注视着他们，脚步保持着相同的频率，似乎他的眼中并没有面前这些人。

等到苏离距离他们只剩下五步远的时候，这帮人终于坚持不住了。

领头一人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陪着笑，略显恭敬地凑过来，打着圆场：

「嗨，苏少爷，息怒，息怒。别因为此事毁了我们的交情，这样吧，这次，我勉为其难告诉您买家所在的县城，只不过下一次您可得受累，带来几个年纪稍微小一点的男孩，可好？」

苏离瞅了他一眼，没说话，而是看向了小女孩。

可她却歪着头，眨巴着明耀的双眼，也不说话，只是吮着手指，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众人。

苏离又等了会，见她没话可说，只好替她答应下来。

领头之人松了口气，怕被女孩听见误了事，只好又凑近苏离耳朵，低声说道：

「就在虞县。」

苏离一怔，没想到居然那么远，想来对方也没有胆量骗自己，又已经得到了答案，便点点头，算是交易达成。

又是经过了一番周折，苏离最终拿到了几两银子和一壶酒，小女孩也在他半哄半骗的话术下送了过去，也好在先前她已经明白了点，也并没有哭闹。

只是当苏离正要离去时，小女孩突然拽住了他的衣服。

苏离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几次，毕竟是小孩子嘛，不过都被他直接挣脱就是了。

这一次他本想如法炮制，刚要发力，却没想到女孩轻灵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大哥哥，麻烦你去找到我的地方等等我的哥哥，转告他我的去向，我哥哥他……额好叭我记不清他的样子了，不过很明显的，你一定能找到他的！」

说完，女孩坚决的松开了手，向他施了一礼，眼神中满是恳切。

苏离微微发愣，似乎是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来得及回复，只是木木地向前走。

等到他再次回过神来时，已经有走到集市上了。

已经是近了黄昏，行人稀少。苏离走到一棵半死不活的歪脖树下，静静地等待着小女孩的哥哥。

可是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始终没有任何一个疑似的人出现。

渐渐地，朦月初升，渐渐悬挂在了沉郁的天幕上，迎合着忧郁的云，不发喜乐。

没办法，苏离只好简单整理了一下行装，回了家。

只是七拐八拐，绕回了僻静的小家中。

家中黑幽幽的，听不见什么声音，又似乎并没有人。

苏离推门进去，一瞬之间有些恍惚，脑中似乎有什么光影重合了，又激烈的排斥开，轰鸣作响。

「妹妹？」

试探着的发问，却无人回应。

苏离绕着房子里外转了几圈，始终没有看到妹妹的身影或是踪迹。

兴许是外出玩去了，太过高兴，忘记回了吧。

苏离躺在床上，睁着眼，自顾自的安慰着自己。

但是太累了，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最终还是昏昏睡去了。

梦境中什么也没有，他只是孤独的站着，良久，一声轰鸣，梦便碎了，化成了点点星光融作回忆。

苏离猛地睁开眼，从床上惊坐而起，心有余悸的看向窗外。

明亮的星光已经盖过了疏朗的月光，又刺破了云梦的阻碍，径直指向了他的双瞳他的思忆。

「哥哥，早安！」

「大哥哥，你好啊！」

「哥哥，我在这里等你哦~」

「大哥哥，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哥哥，我就在这里等你，记得来找我。」

「大哥哥，那，你一定要让我哥哥找到我啊！」

……

砰！

窗前的铜镜猛地落下，打碎了最后一层枷锁。

哥哥……要来找我啊……

他醒了。

可是他又把妹妹弄丢了。

还是亲手推远了她。

名义上只是为了她好。

深藏在梦境深处的回忆泛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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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代罪之人，我们生来就是要替人受过的。

这种煎熬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几百年前？

几千年前？

谁会在意呢？

等到这一切的罪孽结束……

我们能有个好梦吗？

「阿泯，该出发了」

「是哥哥啊，好啊，走吧」

「今天，又是要为了谁呢？」

……

「哥哥，我好痛……」

「别怕，阿泯，我会一直陪伴着你的」

「任何人都别想把我们分开」

「我会陪你……」

「……直抵终点」

……

「你，是，谁」

「我是你的哥哥，你中了诅咒，每天醒来都会忘记一切」

「不过别担心」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哦，可你呢，哥哥？」

「我吗……」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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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每天苏醒都会失去过往的记忆，可对对方的爱早已刻入了血肉心脾。

但是遗忘，最是无情。

明明近在咫尺，却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将对方送别。

这怎该是他们所受的神罚？

苏离从昏沉中苏醒过来，挣扎着撑起身子，眼神恍惚，浑身冰冷，嘴唇微微抽动着，又艰难地下了床，颤颤巍巍的走向后院。

月光下，寒风袭袭，苏离疯了似的掀动着院中的杂物，掀起的尘土污浊了他洁净的长袍，却又丝毫没有在意。

半晌，他终翻出了一把蒙尘的长剑，风一吹，露出了其中锐利的锋芒，月光下冷映白霜，照映山海。

「阿泯……妹妹……我会来找你的……」

他一步一步，走向院外，去按照那个地址寻找她。

蓦然，锐利的鸡鸣划破了死寂的天空，刺开了重叠的密云。

苏离猛然怔住，身体似乎凝固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我，妹妹……哪里……」

他喃喃着，眼神空洞，似乎缺失了什么，余光下，隐隐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缓缓淌出。

半晌，长剑弃地，发出低沉的闷响。

「我是……要去哪里来着」

风动长袍，猎猎作响，上下翻腾中，一张字条缓缓坠落。

那薄情的「虞县」二字，就这般在风中，被神明轻轻一捻，如蝉翼微颤，缓缓散碎在了风里，流经百川，却再无终处。

悲戚。

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