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圣西罗球场（2019）2

16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眼前这位乐呵呵的哥们显然已经完全接受了结果。

女朋友显然也和我一样震惊，以至于一整条苹果皮突然断掉却毫无知觉。

您吃吗？”她充满同情地说

“吃呀。”大哥老大不客气地接了过去。“谢谢。

很浅显的人生道理在于:你的人生往往充满了各种问题，但绝大多数问题都是你自己在上一阶段作出来的。

17

我不相信没有人哪怕一次告诉你 :

你该好好读书。要努力工作，少熬夜看球。多锻炼，少赌球。对你的爸妈好一点。珍惜眼前人。多吃素。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特别是狗逼球队身上。没有人会来救你，除非你自己救自己。

但那又怎么样，难道你听了吗？ 难道你听了这个就真的会放弃给自己添麻烦吗？ 难道你后悔了而后悔真的有用吗？

没用。

你还是会一样犯错，你根本学不会改，你给你的人生添了这么多麻烦，甚至在内心深处还存在莫名其妙的成就感：看，这是属于我的人生。

所以，你抱怨。但你确实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有在意识到无可挽回时，才发现时间所剩无几。

只有在拿不到分的时候，才发现不能随便答题。

只有在无法晋级的时候，才发现浪费了太多机会。

18

“那能怎么办。”大哥说，“还不是得想办法活下去。

也不至于那么绝对。”安置完第二波病人入住的管床医生晃了过来，“现在假肢也很常见了

我有一个问题”，我举手，

“没人投诉你吗？一会儿胃镜，一会儿肠镜，一会儿推销假肢。”

管床医生耸了耸肩，“我习惯了。生活充满了选择，我给出选项，你可以交白卷。就我吧，有时在治愈，常常在安慰。

我选假肢。”大哥说“谁乐意以后只能呆在床上。

“那你好歹安慰我一下。”我对管床医生说

往好里想想，管床医生说，“起码你明年不需要再经历一次伊斯坦布尔之夜，

靠。这你也知道？？

过了一会儿，女朋友说,“医生，我觉得我们可能真的需要约一次胃镜。

19

新来的小男孩住在最里面的床，但他的父母双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挤满了整个房间，以至于隔壁床大哥不得不让出自己的半个床铺经历了大哥的冲击后，我再不敢瞎跟别人攀谈了。

但大哥可以，大哥有这个底气。大哥乐呵呵地问小男孩的奶奶，“怎么回事呀。”

奶奶正在勇斗小男孩，后者正试图在众目睽睽下之下越狱，“长不高。”

“这也需要住院？” 我问女朋友

她用眼神示意我，公然发表这种愚蠢的言论不是个好主意，如果别人家来打我，她会完完全全和我划清一切关系。

我很绝望，我试图向她表达，“那话怎么说的。  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包括腰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坚固不摧的，我真的好伤心。

她翻了个白眼，“那你二十年如一日地吹捧你的傻球队怎么说。”

那还能怎么说。我的意志和爱意是这个世界最坚固不摧的东西！

20

这天晚点时候，我，隔壁床大哥，里床的小男孩仨人躺在安静的病房里

大哥说他晚上可以盯着我，把女朋友赶回家去了明天做了手术够折腾你的。

临走时女朋友偷偷跟我说，大哥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人照顾他，让我也放灵醒点。

我说你放心，如有不测，我一定发出尖叫，力争吵醒整栋楼的人。要不然，我看楼下小卖部有卖儿童玩具，你去看看有没有尖叫鸡。

里床的小男孩本身就没什么事，嫌家里人影响他玩手机，又吵又闹把所有人都撵走了。

夜深人静，我很有倾诉欲，我说，“我其实很紧张。“

大哥说，“不紧张才奇怪了，一钳子下去没搞准神经，下半辈子你就完了。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你瘫了。“

”我靠，我要报警，你白天不是这么说的

他哈哈大笑，那你白天怎么不听我的，现在穷紧张个什么。

我说，哥，你害怕吗。

他说，废话，搁你没了腿你能不害怕？你是人吗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死了吧

他说，想这么多也是白想，快睡觉吧

21

我睡不着，我给女朋友发短信:

给我找本书，要能催眠的那种

她火速传了一本过来，

我将信将疑，点开豆瓣词条

震撼我妈，一万个豆友在词条页面留下笔记

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做不论什么事情，然后便睡觉一一就这么简单平常

我们之中少数人跳楼、投河、服药自杀;稍多的人死于意外事故;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被某种疾病缓慢吞噬

或者，如果我们极端幸运的话，则被岁月本身吞噬。

唯一安慰的是: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尽管面对极大的困难、完全出乎预料、我们的生命似乎会有那么一个时刻突然绽放开来，给予我们所期望的一切,虽说除了孩子，谁都知道这些时刻的后面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其他的时刻，黑暗得多也困难得多的时刻。但是我们仍然珍爱这座城市，珍爱清晨;我们更加希望的是得到更多期望的一切。

只有老天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热爱它

我寻思，这莫非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惊世绝句，不然为什么所有豆友的笔记都是这一句。

然后我就发现了，原来这段话就在这本书的最后页。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时时刻刻》。

果然有效，我光看名字和封面就很想睡觉了

22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小男孩的手机亮光照在拉起的隔断布帘上，走廊上匆匆有人走过

“大哥，你这做了手术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你呢我说。

大哥说，“我6月2号才手术呢。现在先把床位占住了，免得到时候没床。

我说，“是故意选的日子吗。”

废话”，他说，“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不应该选个好日子吗？”

这是什么好日子？”我说

我女儿6月1号毕业答辩，你说是不是好事。”他说，“我让她现在不要来。”

是这样啊。我说，“那是挺好的。

我感到很欣慰。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当然，主要是手术之前可以知道欧冠决赛结果。

！！！！！！！搞了半天你在这里等着我呢！！！！！！！

他说，“毕竟你永远不会独行。”

我可去你的吧！！！！！

突然，小男孩的手机亮光一闪，平躺的身影在布帘上陡然变大。

小男孩站在床上，瞪着我们大声喊: 我们阿森纳是不可战胜的！

超凶恶的护士再次登场，“喊什么喊！ 喊什么喊！！还睡不睡觉了？

23

我在睡前最后一次给女朋友发短信

我感觉，人生这个东西吧，真的很像我们的圣西罗球场，

我以为它是我的，其实我根本没法完全主导。有万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同时发生，我一件都没法接受，最多上网发帖辱骂

但是它又是完全属于我的东西，没有人能把它夺走。来来去去的人不能，指手画脚的人不能，我表妹不能，和我打架一万次的仇敌也不能。

我可能不会更爱它了，但是我也不会因为别人的更好就抛弃它。

我们互相拥有。它没有主动邀请我拥有它，我还是来了。

它也不会因为我不够好而拒绝我。

我爱你，在任何一个故事里都不显得突兀和离奇

这是我唯一的一个故事，我的故事里有我，我的狗逼球队，我临床的大哥，上头的枪蜜小朋友，很凶的值班护士，有时在推销总是在气人的管床医生，一箱啤酒，和我的女朋友。我觉得，她应该能懂我的意思吧。

24

结果她怎么回复我的呢

“只有一个问题。”女朋友说。“圣西罗球场也不是你们的，它是米兰市政府的。是什么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你拿着我给你的会员季票，你的人生和圣西罗就只属于你自己？”

25

后寄

现在去看2019年自己写的小烂文章还是感慨万千，人生的圣西罗球场，就像拱门、雕塑展柜、锡兰红茶一样被我当做了某次“俱怀逸兴壮思飞”的“后果”。我曾经说，人生是一座拱门，锡兰红茶是分手的时候必备的饮料，雕塑展柜总展示的不是雕塑。

现在发现，没有什么东西一定是一个具象化的事物，所有东西，都是记忆里被具象化的东西，或是现实中被抽象画的元素罢了。

就这样吧，我在圣西罗球场，请你一杯来自斯里兰卡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