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与拉丁美洲历史--转载

Posted on 2017-01-05 19:45  沙_shine  阅读(7567)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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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根魔幻的褶皱里都是活生生的现实

拉丁美洲的独裁者们有着千奇百怪的“神奇”事迹:有人曾为自己的右腿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有人曾下令把全国的黑狗斩尽杀绝,只因他笃信自己的一个敌人变成了一条黑狗;还有人命令举国上下将路灯统统用红纸包起来--为了防止麻疹流行??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先锋派小说”在中国文坛如日中天,当时写小说的人言必称“三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乔伊斯。马尔克斯是三位中惟一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的代表作《百年孤独》受欢迎程度,如拉美文学专家形容:“好像中国作家不读这本书,在当时就没有了话语权。”这部在中国一直是“盗版”状态的小说,不知滋养了多少文学青年的灵魂。

距离第一次译介三十年后,《百年孤独》今年夏天在中国终于有了正式授权版。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扛鼎之作,这部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著”,也是一部寓意深厚的历史大书,正如1982年瑞典文学院授奖词中所评价的:“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

在魔幻中寻找现实的落脚点

20世纪60年代,一批拉美作家相继发表重要作品,引发了著名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马尔克斯出版《百年孤独》的1967年,正处于拉美动荡的60 至70年代,阿根廷、巴西、智利、巴拉圭、秘鲁和许多其他拉美国家都由军事独裁政权统治,更迭频繁,民不聊生。《百年孤独》中充满了令人印象深刻的魔幻细节,魔幻现实主义恰恰用梦幻指涉现实,“变现实为幻想而不失其真实”,最终指向的是拉丁美洲黑暗如磐的现实。

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福克纳,在他的多部小说建构了一个庞大的“约克纳帕塔法郡世系”,马尔克斯曾深受福克纳的影响。多年后,他在《百年孤独》中同样借鉴了这一设置,布恩迪亚家族百年生死、风雨漂泊的历史,就发生在一个虚构的小镇马孔多。原型是马尔克斯的出生地、哥伦比亚加勒比地区一个名为阿拉卡塔卡的小镇。酝酿《百年孤独》长达18年,马尔克斯终于有一天在旅行途中“恍然大悟”,自己可以“像外祖母讲故事一样叙述这部历史”。

哥伦比亚之殇:党派纷争、内战频繁

奥雷里亚诺上校大概是《百年孤独》中作者投入感情最多的一个角色,马尔克斯写到他死的时候,“一头倒在床上,整整哭了两个钟头”。他传奇跌宕的一生,折射了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美近代史上党派纷争的痼疾。小说中上校出场时,自由派与保守派正处于酣战前夕。现实中,哥伦比亚自1819年在玻利瓦尔的领导下赢得独立后,政权逐渐分成两大派:趋于中央集权的保守派和主张联邦的自由派,两党对峙斗争的阴云就一直笼罩在政局上方。

奥雷里亚诺上校一次偶然得见保守派在选举中作弊,让他坚定了“如果一定要当什么,我当自由派”,“因为保守派净是些骗子”。他一生中发动过三十二场武装起义,逃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伏击和一次枪决,成为一个近乎神话般的英雄人物。就当他为了理想浴血奋战不惜为之付出生命时,自由党的领导人却开始忙于和保守派谈判,以争取国会席位,将他无情地抛弃。在对谈录《番石榴飘香》一书中,马尔克斯曾深有感受:“拉丁美洲的历史也是一切巨大然而徒劳的奋斗的总结,是一幕幕事先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戏剧的总和。”

对于两党纷争的黑暗,马尔克斯更有着切身体会。1948年4月9日,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就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自由党左翼领袖、总统候选人埃利塞尔·盖坦遭遇暗杀。一时朝野震惊,冲突和暴乱持续了三天三夜,数千人死于非命,该国历史上最大一场的内战也由此拉开序幕。当时马尔克斯正在哥伦比亚国立大学就读,哥大被迫关闭,他不得不因之辍学。

马尔克斯十岁前基本与外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奥雷里亚诺上校这一人物的塑造,一部分就来自于外祖父的经历,外祖父曾经身为上校,参加并指挥过哥伦比亚著名的“千日战争”。另一部分则将“千日战争”中自由党主要领袖拉斐尔·乌里维·乌里维将军的经历糅合其间。

19世纪末,哥伦比亚的政权被民族主义保守派和温和自由派把持的“复兴政权”所控制,操纵着一个严刑峻法的中央集权国家。“复兴政权”的衰落与当时一次严重的咖啡危机同时发生。十年间一直很稳定的咖啡价格突然开始暴跌,严重影响了政府的关税收入。当局打算孤注一掷,便采取了历史性的财政和经济紧缩措施,使自由派和保守派中的少数派更感窒息。自由派无法通过自由选举进入国会(当时他们仅有一名国会议员,即拉斐尔·乌里维·乌里维本人);政府在发行强制流通的纸币过程中滥用权力,操纵选举机器为现政权的候选人谋利,以及天天都在发生的腐败和贪污??一场始于1899年终于1902年的“千日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在战场上留下数十万具尸体,堪称“哥伦比亚历史上最悲惨最血腥的战争”。

小说中革命的律师们找到奥雷里亚诺上校,希望上校签署妥协的条约,上校彻底明白“如今自由派与保守派的唯一区别就是,自由派去做五点钟的弥撒,而保守派去做八点的”。真实的历史中,保守派得到美国政府的支持,双方力量悬殊,让乌里维将军最终失去了信心。当“复兴政权”含含糊糊作出承诺:“将实行恰当的改革,以便按比例与自由派共同掌权”,停战协议签订了。这场“千日战争”使得哥伦比亚满目疮痍,国力大减,而最直接最大的影响是国家分裂:1903年11 月,巴拿马在美国的策动下脱离哥伦比亚独立。

“考迪罗”专政:独裁下的水深火热

当拉美民族解放的先驱圣马丁、玻利瓦尔们举起独立的旗帜时,他们向往的是美国独立和法国革命带来的平等、自由和民权的理想。然而,自摆脱西班牙统治独立以来,拉美国家却又陷入一代又一代的考迪罗的统治之中。“考迪罗”是西班牙语Caudillo的音译,原意为“首领”,后成为拉美夺取政权的军事独裁者的代称。考迪罗制是拉美西班牙语国家最常见的一种政治形式,在经济上依靠大地产大庄园主,政治上则倚靠军人专政,对外往往与外国势力相勾结,对内则用残酷镇压的手段维持统治。

拉丁美洲的独裁者们面貌各异,但本质上“殊途同归”:迷信、残忍、多疑和迷恋权力。各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神奇事迹,在拉美已成了见怪不怪的家常便饭。曾三次统治墨西哥的独裁者安东尼奥·洛佩斯·德·桑塔·安纳将军,举行过盛大的葬礼,只为埋葬他在战争中失去的右腿。海地的独裁者弗朗索瓦·杜瓦利埃曾下令把全国的黑狗斩尽杀绝,据说因为他相信自己的一个敌人为了逃避逮捕和暗杀,而变成了一条黑狗。笃信鬼神的萨尔瓦多独裁者马克西米亚诺·埃尔南德斯·马丁内斯则让人把全国的路灯统统用红纸包起来,认为可以防止麻疹流行。他还“发明”了一种钟摆,据说进餐前先在食物上摆动两下,便知食物是否下过毒药。

委内瑞拉的戈麦斯被人们称作“鲇鱼”。这是因为他曾假死过,让人散布自己死亡的消息,以暗中“考察”人们对他的忠诚。自然,“复活”成功后便对异己大加挞伐,因此人民送了他这一绰号,以讽刺其“生命力顽强”。马尔克斯的另一部小说《家长的没落》主人公的原型就是这条“鲇鱼”。1935年12月,当戈麦斯去世的消息传开,大部分委内瑞拉人都不敢相信。直到报纸刊登了戈麦斯躺在灵柩中的遗照,兴高采烈的委内瑞拉人才敢聚在一起高呼--“鲇鱼死了!”

进入二十世纪后半叶,随着美国寻找、争夺、更换代理人的活动逐步加剧,军人政变成为许多拉美国家政权更迭的唯一方式,一个独裁军人代替了另一个独裁军人,新考迪罗们依旧延续着昨日的故事。1982年,在那篇著名的演讲《拉丁美洲的孤独》中,马尔克斯详细列举了自1971年聂鲁达获诺贝尔文学奖以来,拉美独裁者所带来的种种毛骨悚然的事件:五次可怕的战争和十七次军事政变,两千万拉美儿童还不到一岁就夭折,十二万人因遭受迫害而失踪,成千上万的战士为了改变现状而战死,更多的人被流放。“1970年以来拉丁美洲婴儿的死亡人数比整个欧洲出生的婴儿还多;拉丁美洲的流亡者与难民可以组成一个比挪威还要大的国家。”

美国跨国公司统治了拉美

小说情节发展到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三代,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儿子特里斯特将外面文明的产物--火车,开到了马孔多,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冒着蒸汽的庞然大物就此闯入了他们的生活。马尔克斯如同一个预言家,用异常冷静的笔触写道,“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的疑窦与明证,无数的甜蜜与不幸,无数的变化、灾难和不幸。”因为随之而来的,还有美国佬和香蕉公司。

美国佬建起了一片锌顶木屋,在土地上扯起铁丝网,将马孔多迅速改造成一座巨大的香蕉种植园。这一情节来自马尔克斯的亲身经历:“我童年时代生活的那个小镇--阿拉卡塔卡,很大一部分是一家美国公司--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建设的。”在阿拉卡塔卡,联合果品公司还带来了舞厅、妓院和赌场,短短五年,一个以可可园、甘蔗园占主导地位的小农经济为主的村庄,变成了“索多玛城的狂热模仿者”。小说中带来喧嚣和罪恶、对工人极尽盘剥之能事的香蕉公司,原型就是美国联合果品公司。

1898年美西战争结束后,胜利的美国开始大范围介入拉丁美洲事务,一手持美元投资和自由贸易,一手持战争大棒,在拉美迅速扩张。一战后,美国一跃而为美洲最有势力的国家。1899年,美国瓦卡罗兄弟公司把第一批香蕉从洪都拉斯运往美国新奥尔良,臭名昭著的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就在这一年成立。作为一家美国跨国垄断公司、“帝国主义”的样板,它曾在拉美历史上扮演过很不光彩的角色。

在拉美,不少国家被称为“香蕉共和国”,这是对经济体系单一、政府不稳定、存在广泛贪污和强大外国势力介入的国家的一种贬称。联合果品公司暗中操控一些国家长达半个多世纪。它在拉美国家的每一个庄园,不仅在经济上自成体系,而且自订法律,自设军营,甚至可以任意逮捕和枪杀工人,成为当地的“国中之国”。

拉美谚语:“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

危地马拉是美国跨国公司统治拉美的一个典型例子。联合果品公司拥有危地马拉的电报电话设施,垄断了危地马拉的香蕉出口;它的子公司--中美洲国际铁路公司则控制了危国境内唯一有效的交通网,商业船队垄断了危地马拉的海运业。危地马拉一半以上的土地,生产纯粹用于出口的香蕉,许多危地马拉人因此被迫以高昂的价格购买进出口食品。而联合果品公司享有大量免税特权,实际上危地马拉人民不能从它的巨额利润中获得任何收益。

危地马拉革命者于1944年推翻独裁政府,哈科沃·阿本斯总统1952年颁布了土地改革法,对联合果品公司的土地进行没收,极大地触动了公司的利益。 1954年,美国策划了武装叛乱,美国飞机直接轰炸危地马拉,迫使阿本斯政府下台。继任的亲美政府立即推翻了阿本斯的政策,把土地归还大地主和联合果品公司,给中美洲国际铁路公司以特权,取缔工会、农会和民主党派,重新建立了独裁统治。危地马拉的独裁统治,使得农民于1960年开始了持续36年的游击战。在这场战争中超过十万人丧生,上百万人流离失所。同样的情形还发生在中美洲的萨尔瓦多、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整个拉丁美洲如同一个庞大的国际加工厂,停不了的机器,流不尽的血汗,正应验了那句拉美广泛流传的谚语:“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

1958年,美国副总统尼克松出访拉美八国的经历就是最好的写照。拉美人民掀起空前强大的反美示威。尼克松一到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的机场,首先看到的便是大字“再见,尼克松,我们不留你”。当他的汽车经过街道时,唾沫、棍棒、石子、烂水果、鸡蛋、垃圾全都投向汽车,汽车玻璃全部粉碎,车上的美国国旗也被撕掉。警察释放催泪瓦斯驱散抗议的群众,才把尼克松救出重围,可见民族情绪积怨之深。

1928年香蕉大屠杀究竟杀戮多少人

1920-1929年,美国向哥伦比亚的投资增长了9倍多,占领了哥伦比亚经济的主要领域。1926年保守党人阿瓦迪亚·门德斯上台后,哥伦比亚更是社会矛盾尖锐,危机四伏,石油工人、河运工人、香蕉和烟草种植园工人纷纷罢工。发生于1928年12月6日的香蕉大屠杀,就原原本本出现在了《百年孤独》之中。

小说中政府对香蕉公司的到来敞开怀抱,极力维护美国人的利益,对工人们遭受的残酷剥削置若罔闻。当权者“以魔法般的手段将工人们提出的控诉变成无效”,工人们上诉于最高法院,得到的是更加荒诞的结论,甚至最后定论为“根本不存在什么工人”。这一情节正是现实无情的再现。1928年北部圣马尔塔地区的3.2万香蕉种植园工人爆发了大罢工,就是抗议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对农业工人的残酷剥削。罢工者们在谢纳加城一同商议并拟订了一份著名文件,向联合果品公司提出了提高工资50%、星期日带薪休息等九大要求。

12月6日凌晨,大约3000名工人聚集在谢纳加火车站,他们接到通知说原地不要动,省长和联合果品公司经理很快会来,以便跟他们就九点要求设法达成一个协议。这是一个致命的圈套。省长和经理没有来,最后来的是当地的军政长官卡洛斯·科尔斯特·巴尔加斯和300名左右的士兵。军政长官封锁了路口,把工人包围在车站,向他们宣读了他自己的“一号通令”,以开火威逼工人们解散,限他们五分钟内撤离。五分钟后谁也不撤离,军政长官说再给一分钟,这时寂静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十分洪亮的嗓音:“我们把剩下的一分钟赠送给你们吧。”接着就像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人群被一排排的机枪密集地扫射着,老人和小孩,母亲与婴儿,都“像剥洋葱似的”一圈圈倒下了。

布恩迪亚家族第四代成员何塞·阿尔卡蒂奥,是小说中那场大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他醒来时,看到了一生中最可怖的场景,将近两百多列的车厢里全是尸体,而“他们都将像变质的香蕉一样被丢入大海”。何塞·阿尔卡蒂奥余生中不时喃喃自语一个数字:三千人,这一设置正是马尔克斯对1928年在屠杀中惨死的无辜人们的无声纪念。

真实的历史中,最后官方对这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只承认9人死亡,并在屠杀之后的三个月中,搜捕和枪杀一切有罢工者嫌疑的人。屠杀后仅仅几小时,一场和《圣经》所记载的一样的大暴雨自天而降,阿拉卡塔卡四周大部分地区一片汪洋。34年后,马尔克斯让同样的雨又在马孔多镇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仿佛要荡涤人类所有深重的罪恶。

“孤独的反义是团结”

《百年孤独》将近尾声,当布恩迪亚家族最后一个成员“猪尾巴”诞生时,一场突然而来的飓风把整个小镇席卷而去,“从世人的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的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这个隐晦的结尾曾让一些人不解,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有文艺评论家评判它“表现了灰暗消极的世界观”。马尔克斯在作家门多萨的采访中,将布恩迪亚家族的终结归因于至死方休的孤独,有人说“孤独”才是这篇小说最大的隐形主角,甚至隐喻了整个拉丁美洲“被殖民文化所打断、分割后的一种碎片化的孤独”。马尔克斯提出了他的观点,“孤独的反义是团结”。

1982年,特意身着哥伦比亚农民服装的马尔克斯,出现在诺贝尔的颁奖礼上,他的演讲《拉丁美洲的孤独》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呼吁,呼吁人们理解和支持拉丁美洲人民反对不公正、要求自决权和自我完善的不息斗争。演讲的最后,他说,相信一个美好的未来还为时不晚,那是“一个新的、真正的理想王国,在那里没有人能决定他人的生活或死亡的方式,爱情将变为现实,幸福将成为可能。”于是最后一句,马尔克斯改变了《百年孤独》那个黯然的结局--“那些注定要忍受百年孤独的民族,将最终也是永远得到再次在世界上生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