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版《德道经》 之 《德经》

转载自知乎 - 道家大师兄

《德经》

第一章

帛书版: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①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传世版: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版本重大差异:
①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传世版在句后添了一句“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其实是误解。本章“上德”对应的“下德”,是个统称,包括“仁、义、礼”在内,统称为“下德”,而不是单独有一个“下德”。“下德”的共同特性便是“不失德”,都是以立“德”为目的而为之,如此反而失去了真正的“德”。

直译:
最上乘的德,不以施行德为目的,所以才具备了真正的德。下乘的德,处处以施行德为目的,反而不具备真正的德。最上乘的德,以无为来行事,顺从本性而为之。最上乘的仁,以施行仁德来行事,顺从本性而为之。最上乘的义,以施行义举来行事,强制自己而为之。最上乘的礼,以施行礼制来行事,得不到回应,就举起胳膊强迫他人遵从。所以大道失去了,德开始得到推崇;德失去了,仁开始得到推崇;仁失去了,义开始得到推崇;义失去了,礼开始得到推崇。礼是忠信缺失的表现,推行它就是祸乱的开始。先行确立的规范制度,不过是大道的浮华,追随它就是愚昧的开端。所以大丈夫选择内里的敦厚,而不居于外表的浅薄;选择本质的朴实,而不居于肤浅的浮华。因此取其厚实,而弃其薄华。

 

第二章:
帛书版: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①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也,谓天毋已清,将恐裂。谓地毋已宁,将恐发。谓神毋已灵,将恐歇。谓谷毋已盈,将恐竭。②谓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贱之本与!非也?故致数誉无誉。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

传世版: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版本重大差异:
①[万物得一以生]:这句话在帛书版中没有,传世版加入。开篇讲“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天地与万物,其实同属。万物包括天地,单独一个“生”字不足以描述万物。
②[万物无以生将恐灭]:这句话也同样是传世版窜入,当删。

直译:
以往得到“一”的,天得“一”而清明,地得“一”而安宁,神得“一”而灵动,谷得“一”而充盈,侯王得“一”而成为天下依从的范式。推而言之,天再也不能清明,恐怕将要崩裂;地再也不能安宁,恐怕将要塌陷;神再也不能灵动,恐怕将要停歇;谷再也不能充盈,恐怕将要竭尽;侯王再也不能贵高,恐怕将要颠仆。故而必定得以尊贵,是以贱作为根本;必定得以崇高,是以下作为基础。因此侯王以“孤”“寡”“不谷”作为自己的称呼,这正是以贱作为根本啊!不是吗?所以招来太多的赞赏,就等于不是赞赏,因此不愿做尊贵的玉石,而愿做坚实的石头。

 

第三章:
帛书版:
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传世版: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版本重大差异:


直译:
事物呈现出相反的形态,是道在发动;事物呈现出柔弱的形态,是道在起用。天下的万物生于有形有质,有形有质生于无形无质。

第四章:

帛书版:
上士闻道,堇能行之①。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如昧,进道如退,夷道如颣。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广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质真如渝。大方无隅,大器免成②,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褒无名③。夫唯道,善始且善成④。

传世版: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版本重大差异:
①堇能行之:此处帛书甲本残缺,乙本为“堇能行之”,郭店楚简为“堇能行于其中”。今人多把“堇”字与“勤”相通,解为“勤勉”。其实通行本“勤而行之”,应该是把“堇能”二字用“勤”来代替,并非通假。“堇”指“少、不够”,“堇”与“饣”合则为“馑”,指食物不够,灾荒;“堇”与“力”合则为“勤”,指力量用尽,做事尽力。所以“堇能”应指能力用尽,尽其所能的意思。
②大器免成:传世版为“大器晚成”。“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褒无名”,无、希、免都是“没有”的意思,“晚”用在这里不伦不类,应为“大器免成”。郭店楚简为“大器曼成”,“曼”也是“没有”的意思,通“无”。“大器免成”,最大的器,是不会落成的。因为“成”也就意味着完结,就此固定下来,失去了更进一步的可能,便不能称之为大了,和“大成若缺”一个道理。所以最大的方正不会有边角,显现出边角,也就意味着到了边缘,不能更大了。最大的音律不会以声相和(天籁无声),最大的象没有形状,对道最大的褒扬是无名无誉,因为任何名、誉都不足以加之。
③道褒无名:传世版为“道隐无名”,表示隐藏起来连名字都没有,与“道褒无名”刚好完全相反。对道最大的褒扬便是无名无誉,正如第三十九章所说“故致数誉无誉。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像石头一样没有人称赞,才是最大的称赞,因为天地万物无不沐浴其福泽之中。这才是最大的显扬,又怎么能说是“道隐”呢!
④善始且善成:传世版为“善贷且成”,“贷”是“施、予”的意思,本义为借贷。但道对于万物,是生而不有、长而不宰的,不会施加它们什么,更不会做它们的债主,责令它们回报。道,是无为而不施的。

直译:
上乘之人听闻了道,会尽其所能遵行它;中乘之人听闻了道,有时候放在心上,有时候就遗忘了;下乘之人听闻了道,哈哈大笑。如果他不嘲笑,那道就不足以为道了。所以有古语是这样说的:显明之道好像是暗昧,进取之道好像是后退,平顺之道好像诸多阻碍。最崇高的德,好像空谷一般低下;最纯净的洁白,好像遭到玷污;最宽广的德,好像还有不足;最具建树的德,好像偷偷摸摸;最纯真的品质,好像混浊蒙昧。最大的方正没有边角,最大的器物不会完成,最大的音律听不到它的声调,最大的形象没有形状,最宽广的大道低微无名。唯有道,善于滋生万物,且善于成就万物。

第五章:
帛书版: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①。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故强梁者不得其死,我将以为学父。

传世版: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版本重大差异:
①中气以为和:传世版是“冲气以为和”。注家多把“万物负阴而抱阳”理解为阴阳二气相交,把“冲气”理解为阴阳二气冲涌激荡而至和谐,所以才不能理解与下文“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有何关联,而认为是他章错简。其实这里的“阴阳”并非后世认知的阴阳二气,如果真是“一阴一阳之谓道”,当不至于整本《道德经》提到阴阳仅此一处,且没有其他相关联的内容。倒是吕惠卿在《道德真经传》中说“凡幽而不测者,阴也。明而可见者,阳也”,文中多有对应。如第二十章“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呵。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呵”,第二十八章“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第五十八章“其政闷闷,其民惇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都是说昧暗闷闷的状态更接近于道,而昭明察察的状态与道背离,但世人喜之。所以“负阴而抱阳”实为“背于幽而不测之阴,向于明而可见之阳”。“中气以为和”,指的是在背阴向阳的过程中,通过“中气”来保持生命之“和”,持虚守中的意思。王公自名孤、寡、不谷,便是在持虚;“物或损之”,也是在持虚。

直译:
道生浑然不可分之无形,无形生有形,有形与无形结合而生万物。万物背于幽暗之阴,向于昭明之阳,持虚守中以致淳和。人们所厌恶的,就是“孤”“寡”“不谷”,但王公却用来自称。万物损己致虚,反而能得益;益己强横,反而会受损。故而人们得到教导,也会选择适宜的去教导别人。所以强横的人不得寿终正寝,将是从我这里传下来的一个道理。

第六章:
帛书版:
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

传世版: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天下最柔弱的事物,在天下最坚强的事物上纵横自如。无形的事物可以进入没有空隙的地方,我因此知道无为的有益。不言的教化,无为的益处,天下很少有人能达到的。

第七章:
帛书版: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传世版: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名声与身体,哪一个与你更亲近?身体和财货,哪一个对你更重要?得到和失去,哪一个让你更困扰?过分地喜爱,必然会遭到严重的损害;过多地收藏,必然会受到重大的损失。知道满足,也就不会受到折辱;知道停止,也就不会遭遇危难,这样才能长远恒久。

第八章:
帛书版: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盅,其用不穷。大直如屈,大巧如拙,大赢如绌①。躁胜寒,静胜热,清静可以为天下正。

传世版: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版本重大差异:
①大赢如绌:传世版是“大辩若讷”。帛书版全文都没有提到“辩”字,包括“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也是传世版窜入,帛书版是“善者不多,多者不善。”高明认为“大赢”与“大辩”二者,必有一归属原文,一为后人篡改。又易顺鼎曾云:“《道德指归论·大成若缺篇》‘大巧若拙’下又云‘是以赢而若诎’,疑所据本有‘大赢若诎’一句,无‘大辩若讷’一句。”高明称赞其见解独到,颇有见地。此处帛书甲本为“大赢如㶧”,乙本只余一个“绌”字,应为“大赢如绌”。“赢”作有余、超出讲,反义即为亏损、不足。“绌”正是指不足、不够。并且“赢绌”二字自古就有合用的范例,指“有余和不足”,如《荀子·非相篇》“缓急嬴(赢)绌”。古“出”“内”二字读音相同,“㶧”字或通“绌”字。

直译:
最大的成就好像有所欠缺,因此它的作用不会衰竭。最大的盈满好像空虚,因此它的作用不会穷尽。最大的伸展好像是在屈伏;最大的灵巧好像仍显笨拙;最大的盈余好像还有不足。躁动可以祛除寒凉,而清静可以制服躁热,所以清静才是天下保持正态的根本。

第九章:
帛书版: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①,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

传世版: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版本重大差异:
①罪莫大于可欲:这句话被传世版直接删除。“可欲”为何有罪过?第三章说:“不现可欲,使民不乱。”民众之所以会作乱,是因为统治者穷奢极欲,贵富而显耀人前,于是引动民众萌生贪欲作祟,这便是最大的罪过。所以才要“见素抱朴”,呈现出朴素来,而不是奢华显露于外,把大家都想要的东西挂在身上招摇。

直译:
天下治理有道,良马都会被返还用于耕作。天下治理无道,战马都会在战场郊外产子。最大的罪过,是显露可以引发欲望的东西。最大的灾祸,是不知道满足。最惨痛的过错,是贪得无厌。所以自己知道满足的富足,才是真正的富足。

第十章:
帛书版:
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知天道。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①,弗为而成。

传世版: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版本重大差异:
①不见而明:传世版是“不见而名”。“名”和“明”,虽说古时有通用的情况,但二者在《道德经》中意义差别很大。“名”表示对事物进行定义、命名,而“明”代表得道的通达状态。如“见小曰明”“自知者,明也”“用其光,复归其明”“不自见,故明”等。以上“见”字与“明”字合用的情况不止一次出现,本处也应为“不见而明”。

直译:
不走出门户,而知道天下的状况。不向窗外窥探,而知晓天道。向外行走得越远,对道的认知就会越少。所以圣人不用亲身经历,就能得知天下运作的状态;不用亲眼观察,就能明知天道;不用亲力亲为,就能功成事遂。

第十一章:
帛书版:
为学者日益①,闻道者日损②。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圣人之取天下也,恒无事。及其有事也,不足以取天下。

传世版: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版本重大差异:
①为学者日益:传世版是“为学日益”,少的这个“者”字,既可以是无意义的助词,也可以是有所指的名词。结合下文,“为学者”当是指“为学”的群体,而不是指“治学、学习”的行为,所以“者”字不能删除。
②闻道者日损:传世版是“为道日损”,把“闻道者”的群体变成了“为道”的行为,显然是为了配合前文的“为学日益”。但如果只是去掉“者”字的话,“闻道日损”显然语义不通,故而被改成了“为道日损”。

直译:
修治学问的人,掌握的知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追寻大道的人,主观的成见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减损再减损,以至于到了“无为”的状态,无为便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圣人主掌天下,从来都不会妄为生事,如果妄为生事,也便不能够主掌天下了。

第十二章:
帛书版:
圣人恒无心①,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圣人之在天下也,歙歙焉,为天下浑心。百姓皆属耳目焉②,圣人皆咳③之。

传世版: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版本重大差异:
①圣人恒无心:“无心”与“有意”相对,表示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而是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体现的是顺应客观的无为。但传世版变成了“圣人无常心”,“无常”与“恒无”差别很大,一个是指变化不定,一个是指恒定虚无。变化不定意味着无中无正,而恒定虚无则是以清虚为中正。空虚能容万物,清静可正万物,故取“恒无心”。
②百姓皆属耳目焉:传世版是“百姓皆注其耳目”。“属”“注”如果理解成“集中、专注”,二字相通,但历来注家解释各有不同。王弼把“耳目”解为“聪明”,“注其耳目”为“各用其聪明”,但这样就与第六十五章“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相悖了。河上公把“注”解为“用”,“注其耳目”为“用其耳目为圣人视听”;还有解为“注意使用耳目体察世情”的,有解为“注意力集中到圣人身上”的,有解为“封闭其耳目不用智巧”的,不一而足。从版本来看,帛书甲本为“属”,乙本为“注”,二字应当相通,“属”为“集中、专注”的意思,读“瞩”音。“属耳目”即“把听力与视力都集中起来”,集中注意力、专注的意思,在《左传》与《国语》中都有相应的用法。《左传·成公二年》:“师有功,国人喜以逆人,先入,必属耳目焉。”《国语·晋语五》:“若先,则恐国人之属耳目于我也。”韦昭注:“属,犹注也。”
③圣人皆咳之:通行本为“孩之”,“孩”同“咳”,《说文》:“咳,小儿笑也。”如果把“孩”理解成本义的“小儿笑”,则二字没有任何差别。但王弼本与河上公本,解读出来都是“圣人把百姓当作婴儿一样对待”,恰好颠倒。上文讲圣人的状态是“恒无心”“德善”“德信”“歙歙焉”“浑其心”,这都是老子所说“复归于婴儿”而具备的德行。因此并不是圣人把百姓当成婴儿对待,而是圣人就好像婴儿(笑着)一样对待百姓。无私,无欲,无害。王弼认为是圣人令百姓“和而无欲,如婴儿也”,但首句讲“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百姓是有心的,而圣人是无心的,所以如婴儿的是圣人,而不是百姓。

直译:
圣人从来都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而以百姓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对于善为道之人,我用“善”的方式对待他;对于不善为道之人,我也同样用“善”的方式对待他,这叫出自于德的“善”。对于有信之人,我用“信”的方式来对待他;对于无信之人,我也同样用“信”的方式对待他,这叫出自于德的“信”。圣人审察天下,会收敛自己的主观意志与成见;治理天下,会保持一颗混沌之心。百姓都得以专注视听,而圣人就像婴儿(笑着)一样对待百姓。

第十三章:
帛书版: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①,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盖闻善摄生者,陵行不避兕虎②,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

传世版: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版本重大差异:
①而民生生:传世版为“人之生”,把“民”改成了“人”,还丢了一个“生”字。“生生”指“荣发厚养生命”,改成了“人之生”,就没有这个意思了。因此后文又在“生生”后加上“之厚”二字,其实是语义重复,“生生”本就有“厚养生命”的意思。
②陵行不避兕虎:传世版是“陆行不遇兕虎”。首先“兕虎”大都出现在山陵,陆行当然不容易遇到;其次“避”和“遇”字义相反。“不避”和“不遇”,一个是没想着避让,表示遇到了也不为所动;一个是小心不要遇到,遇到就有危险。二者完全是两种语境、两个境界。

直译:
从出生到死去,一生平安自然死亡的人有十分之三,中途夭折意外死亡的人有十分之三,过分地厚养生命,而妄动致死的人,也有十分之三。是什么缘故?因为奉养太过度了。听说善于养护生命的人,在山陵中行走不用避让犀牛老虎,在战场上不用穿戴盔甲装备兵器。犀牛用不上它的角,老虎用不上它的爪,兵器用不上它的锋刃。是什么缘故?因为他没有给死亡留余地。

第十四章:
帛书版:
道生之而德畜之①,物形之而器成之②,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也,夫莫之爵,而恒自然也。道生之、畜之③、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弗有也,为而弗恃也,长而弗宰也,此之谓玄德。

传世版: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版本重大差异:
①道生之而德畜之:传世版为“道生之,德畜之”,看上去只是把一句话分成了两段而已,其实不然。“道生之而德畜之”,可理解为“道生万物而以德来畜养它们”,表示“德”从属于“道”。“道”的特性是“生”,生成万物,进而用“德”来畜养它们,让它们也各自有“德”。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天清地宁即为天地之德。而传世版改为“道生之,德畜之”,“道”与“德”就是并列关系了,对语义影响很大。
②物形之而器成之:传世版为“物形之,势成之”。首先“物形之而器成之”,表示“器”从属于“物”。“物”的特性是“形”,因此“物”对万物的做法是“形之”,用形来约束、管制它们,进而用“器”来成就它们,让它们也各自成为器物。至于传世版修改的“势成之”,冯友兰认为是周围环境的培养和限制,让万物最终得以成。张岱年说:“物由道而生,由德而育,由已有之物而受形,由环境之情势而铸成。”可既然物经“道生”“德畜”“物形”“势成”最终得成,又为何只尊道贵德,而不尊物贵势?所以此处“势成之”是有问题的,当为“器成之”。
③道生之、畜之:传世版为“道生之,德畜之”,还是把道、德并列,造成后文“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主语模糊,不知道是道还是德。其实主语是道,无论生之还是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都只是道在发挥作用。

直译:
道生成万物,而用德来畜养它们;物塑造万物,而用器来成就它们,所以万物尊崇道而看重德。道的崇高和德的贵重,并不是因为被授予了尊贵的爵位,而是因为从来都让万物得以自然。道生成万物,畜养万物,成长万物,培育万物,安定万物,繁盛万物,保养万物,庇护万物。生成万物而不占有它们,成就万物而不依赖它们,统领万物而不主宰它们,这就是最深远的德。

第十五章:
帛书版: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堇①。启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毋遗身殃,是谓袭常。

传世版: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习常。

版本重大差异:
①终身不堇:此处帛书甲、乙本均为“终身不堇”。传世版为“终身不勤”,王弼解为“无事永逸”,指终身无事打扰,所以“不勤”。但第四十一章有“上士闻道,堇能行之”的说法,上士是要尽其所能奉行道的,因此下文指出“用其光,复归其明”,表明“塞其兑,闭其门”是为了得其光而用之,并不是为了求无事之安逸。故此处仍取“堇”字“少、不够”之义,“终身不堇”即终身都不会缺少,不会不够用。而“启其兑”“济其事”,是精神外泄逸散的行为,会对自己造成莫大的损耗,所以“终身不救”。

直译:
天下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本源,它是造生天下万物的母体。把握了这个本源,就能知道天下万物运作的状态。知道了天下万物,再持守住它们的本源,这样终身都不会有危险。塞住那向外视听的孔窍,关闭那向外行走的门户,终身都不会有不足。开启那视听的孔窍,处理那外来的事务,终身都不得救治。能够察见细微的本源,就叫“明”。能持守住这个柔弱的本源,就叫“强”。运用那本源之光,辅助万物复归其明,就不会给自己留下灾殃,是遵循了道的做法。

第十六章:
帛书版:
使我挈有知①,行于大道,唯迤是畏②。大道甚夷,民甚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食而资财有余。是谓盗竽!非道也哉。

传世版: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为盗夸。非道也哉!

版本重大差异:
①挈有知:帛书甲本为“挈有知”,乙本为“介有知”,传世版为“介然有知”。西汉严遵《道德指归论》解读为“玄圣处士,负达抱通,提聪挈明”,可见正文也应是“挈有知”,但已被后人改成了“介然有知”。由于“介然”二字有问题,注家解读各不相同。河上公解“介”为“大”,译为“大有所知”;陈鼓应解“介”为“小”,译为“微有所知”。“挈”字本义为“提、执”,“挈有知”指“掌握了对道的认知”。
②唯迤是畏:传世版为“唯施是畏”。王弼与河上公都把“施”解为“施为”,“唯施是畏”表示不敢有所施为,持守无为之道的意思。而“迤”字本义指“曲折连绵”,用在此处指大道旁延伸出来的曲折小道。“行于大道,唯迤是畏”,表示走大路而畏惧偏邪小路,更契合本章文义。

直译:
假使我对“道”有所认知,那么在奉行大道的时候,害怕的正是曲折延绵的偏邪小路。大路非常平坦,但人们却喜欢走小路。朝堂干净无人处理政事,田地荒芜无人耕种劳作,仓库空空荡荡没有存储。穿着精美的华服,带着锋利的宝剑,饱足精致的美食,钱财货物多到用不完。这不是在倡导大家做盗贼吗?多么无道啊!

第十七章:
帛书版: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绝。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邦,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博。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传世版: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善于建树的人,他的建树不会被移除;善于持守的人,他的持守不会被解脱,子子孙孙得以祭祀不绝。把道修持在自身,那么他就具备了真实的德。把道修持在家庭,那么他的德就有余。把道修持在乡里,那么他的德就得以深远。把道修持在国家,那么他的德就得以丰厚。把道修持在天下,那么他的德就得以博大。以道着眼于身,则能察知身的运作状态;着眼于家,则能察知家的运作状态;着眼于乡,则能察知乡的运作状态;着眼于邦,则能察知邦的运作状态;着眼于天下,则能察知天下的运作状态。我是如何知道天下的运作状态是这样呢?就是凭借于此。

第十八章:
帛书版: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会而朘怒,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嚘,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即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传世版: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藏有深厚之德的人,就好像婴儿一样。蛇蝎毒虫不咬刺他,恶鸟猛兽不攻击他。筋骨很柔弱,但是小手却抓握得很牢固。还不知道男女交合之事,生殖器却自然勃起,这是因为精气充盈到了极致。终日号哭,却不会气逆,这是因为身心和顺到了极点。把握了和顺的状态就叫明白道的规律,把握了道的规律就叫作“明”。增益生命叫作妖祥,用心来指使气叫作强妄。事物过于壮盛,就会陷于困顿,这叫不合于道,不合于道就会早早消亡。

第十九章:
帛书版:
知者弗言,言者弗知。塞其兑,闭其门,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传世版: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对道有所认知的人,不会以言施加于人;以言施加于人的人,对道没有认知。塞住那向外视听的孔窍,关闭那向外行走的门户,收敛那耀眼的光芒而至柔和,放低那崇高的位置而与微尘齐一,挫去那锐利的棱角,解除那纷杂的念头,这就叫深层次的统一。所以既不会被其偏爱亲近,也不会被其嫌弃疏远;既不会被其格外照顾,也不会被其有意妨害;既不会被其高看,也不会被其轻贱,因此是天下最尊贵的。

第二十章:
帛书版:
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也哉?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人多智巧,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①,而盗贼多有。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

传世版: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版本重大差异:
①法物滋彰:传世版改为“法令滋彰”。“法物”原指古代帝王用于仪仗﹑祭祀的器物,明示礼制仪轨所用。“法物”多也就意味着帝王出行、祭祀等礼乐活动多,劳民而伤财,所以才会“盗贼多有”。改“法物”为“法令”,原义尽失,还攻讦了法家。河上公注:“法物,好物也。珍好之物滋生彰著,则农事废,饥寒并至,而盗贼多有也。”只是从“珍好之物”来理解“法物”,而忽视了其具备的“礼乐宣教”之功用,忽略了其承载的帝王意志之体现,这才是重点。

直译:
用中正之道治理国家,用奇诡之道用兵作战,用无为之道取得天下。我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因为天下隐秘的禁忌越多,民众就会越发贫困。民众急功好利,国家就会越发昏乱。民众显智斗巧,则奇诡之物层出不穷。礼乐文教之物繁多,盗贼便会越发猖獗。所以圣人说过这样的话:我不对民众施加自己的意志,民众就会自然化育。我喜好清静,民众就会自行归于正态。我不妄为生事,民众就会自行繁荣富足。我收敛自己的欲望,民众就会自行归于淳朴。

第二十一章:
帛书版:
其政闷闷,其民惇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是以方而不割,廉而不刺,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传世版: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政令宽厚,民众就朴实;政令严苛,民众就狡狯。灾祸,是幸福的依托之所;幸福,是灾祸的伏藏之处。怎么知道尽头在哪里?因为失去了中正。(人们认为的)中正反而造成了邪僻,(人们认为的)正当反而造成了妖异,人们的迷惑,已经有相当长的时日了。因此端方但不要割伤人,刚正但不要刺伤人,直率但不要任性放肆,光明但不要耀眼夺目。

第二十二章:
帛书版: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传世版: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处理人事,修治身心,没有比爱惜精神不妄为更重要的了。只有爱惜精神不妄为,才能早早地依从于道。早早地依从于道,就叫积德深厚。积德深厚,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胜任的。没有什么不能胜任,也就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就可以保有无穷的领域。能够保有无穷领域的根本,在于有道。有道,于是能得以长久。所以把根本扎得更深,把基础固得更牢,这就是得以长远恒久的方法。

第二十三章:
帛书版: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非其神不伤人也,圣人亦弗伤也。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传世版: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治理大的国家就好像烹制小鱼一样。用道来治理天下,鬼怪都不再起作用了。不仅鬼怪不再起作用,神灵也不能伤害人了。不仅神灵不能伤害人,圣人也不伤害人。神灵与圣人都不伤害人,德就会一并回归于人民了。

第二十四章:
帛书版: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①。牝恒以静胜牡,为其静也,故宜为下。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于大邦②。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故大邦者,不过欲兼畜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其欲,则大者宜为下。

传世版: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

版本重大差异:
①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为衔接后文,传世版把这句颠倒了语序,作“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高明说:“老子将‘牝’喻为‘天下根’,而将自谦似水甘居下流的大国比作‘天下之牝’。依帛书甲、乙本之行文次序,不仅体现出哲理博深,语言明畅,而且经文所论意旨,是针对当时列国诸侯兴兵黩武、大兼小、强凌弱、称雄争霸的东周社会,历史背景非常清楚。今本文次倒误,旧注多失老子本义。”因为是“天下之牝”,然后才有天下万物归往于此,也就是“天下之交”,所以语序不能改。
②则取于大邦:传世版是“则取大国”,少了个“于”字,对象之间的关系便反了。小邦取于大邦,是说小邦被大邦兼畜,而小国取大国,就说不通了。

直译:
大的国家,像水一样往下行,成为兼畜天下的溪谷,万物都归往这里。雌性总是用安静来降伏雄性,因为安静,所以适宜处于下位。大的国家用谦下的态度对待小的国家,就能收服小的国家。小的国家用谦下的态度对待大的国家,就能被大的国家所容纳。所以大的国家,不过是想兼并畜养小的国家;小的国家,不过是想被大的国家所容纳。双方都能得偿所愿,大的国家尤其应该处下。

第二十五章:
帛书版:
道者,万物之注也①,善人之宝也,不善人之所保也。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贺人②。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卿,虽有拱之璧以先驷马,不若坐而进此。古之所以贵此者何也?不谓求以得,有罪以免与?故为天下贵。

传世版: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版本重大差异:
①万物之注也:传世版为“万物之奥”。河上公注:“奥,藏也。”王弼注:“奥,犹暧也。可得庇荫之辞。”帛书甲、乙本均为“注”,有人认为与“主”相通,但三十四章说“万物归焉而弗为主”,这里又说道为“万物之主”,明显前后矛盾。“注”,指聚集,凝聚,水往一处行。万物归往于道,其实也正是“注”字意象,并且与上一章“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文义相合。
②尊行可以贺人:传世版为“尊行可以加人”。王弼注:“尊行之则千里之外应之,故曰,可以加于人也。”“尊行”,表达尊重的行为,指礼。帛书甲、乙本均为“尊行可以贺人”。《说文》:“贺,以礼相奉庆也。”后文“拱之璧以先驷马”,即庆贺之礼,是谓尊行。而在老子看来,美言、尊行都属于“不善”的行为。美言不善,在于“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尊行不善,在于“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所以老子才说“不若坐而进此”。

直译:
道,是天地万物的共同归属,是有道者视为珍宝的东西,也是无道者得以保全自身的东西。嘉美的言辞可以用来做交易,尊贵的礼仪可以用来庆贺他人。这样做的人虽然无道,但又何必放弃他们呢。所以立位天子,设置三卿,即使用拱璧在先、驷马在后这样的隆重礼仪,也还不如坐下来进献道。古时候为什么如此看重道呢?不正是说有求于它,就能得到;有了罪过,可以得免吗?所以它是天下最为尊贵的。

第二十六章:
帛书版: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乎其易也,为大乎其细也。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于无难。

传世版: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用“无为”来作为,用“无事”来处事,用“无味”来调味。这样大的问题会变小,多的祸乱会变少,深厚之德可以平息怨恨。谋划艰难的事情,要从容易的地方着手;成就大的功业,要从小的地方做起。天下的难事都产生于容易的事;天下的大事都兴起于细微的事。因此圣人从来不追求做大的事情,故而最终能做成大的事情。轻易地许下承诺,必然很少能做到守信;经常用轻忽的态度去处理事情,必然会碰到很多困难。所以圣人做事总是踌躇谨慎,好像面对很难的事情一样,因此最终不会遇到困难。

第二十七章:
帛书版:
其安也,易持也。其未兆也,易谋也。其脆也,易破也。其微也,易散也。为之于其未有也,治之于其未乱也。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作于羸土①。百仞之高,始于足下②。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也,故无败也;无执也,故无失也。民之从事也,恒于其成而败之③。故慎终若始,则无败事矣。是以圣人欲不欲,而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而复众人之所过。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

传世版: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版本重大差异:
①九层之台,作于羸土:传世版把“羸”改成了“累”。“羸”是贫弱、低下的意思,而“累”是重叠、堆积的意思,两字意义相差甚远。古时筑高台常用于皇家建筑,体现地位的尊贵,此处强调贵高之台兴作于卑弱(羸)之土,体现的是“贵以贱为本”的思想,而不是说累土成台,积土成高。
②百仞之高,始于足下:传世版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个讲的是高低,一个讲的是远近,看似无差其实不然。“百仞之高,始于足下”说的是“高以下为基”的道理;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的却是“小积累成大”的道理。因此后人又延伸出“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样的劝进励志之说,与《道德经》要义毫无关联,甚至完全相悖。《道德经》从来都是讲“小生大”,而不是小积累成大。“合抱之木,生于毫末”,说的是大树生发于微小的树种,而不是说微小的树种积累成大树。生是繁育,从无到有;而积累是堆积,从有到多。
③恒于其成而败之:传世版为“恒于几成而败之”。高明说“几”“其”二字通假,但是“其成”和“几成”强调的重点还是有所不同的。“几成”强调的是事情还没做成,而“其成”强调的是事情处在“成”的那个阶段,或接近于成,或已经做成。人们在做事之初戒惧谨慎,快要成事的时候却玩忽懈怠,于是失败;成事之后持盈而溢,持满而损,于是失败。

直译:
状态安稳,就容易把持。迹象未显,就容易谋划。脆弱的时候,就容易破开。细小的时候,就容易消散。在事情还没有发生时开始行动,在局势还没有混乱时着手治理。环抱的大树,生发于微小的种子。九层的高台,兴作于卑弱的薄土。百仞的高度,起始于脚踩的下方。强行施为,就会失败;强行掌控,就会失去。圣人不强行施为,因此不会失败;不强行掌控,因此不会失去。人们做事情,总是败在事成的阶段。因此,对待事情的终结,也能像对待事情的开始一样谨慎,就不会有失败的事了。所以圣人以“不欲”作为自己想要的状态,而不会看重难得的财货;以“不学”作为自己所学,而让众人从偏斜复归于正态。能辅助万物回归于自然的状态,而不敢妄自作为。

第二十八章:
帛书版:
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民之难治也,以其智也。故以智治邦,邦之贼也,以不智治邦,邦之德也。恒知此两者,亦稽式也。恒知稽式,此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

传世版: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所以说,用道治理国家的君王,不会让民众开启机心,而是让他们处于浑然不觉的无知状态。民众之所以难以治理,是因为他们智巧很多。因此用智巧机心来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灾祸,用愚人之心来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福德。深刻地认知这两者,也就知道了治国的法则。持久地贯彻这个法则,就是最深远的德。最深远的德,深不可测而又广远长久,与万物的欲求是相反的方向,这样才能平复它们的偏差,辅助它们归顺于道。

第二十九章:
帛书版: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①,必以其言下之,其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故居前而民弗害也,居上而民弗重也,天下乐推而弗厌也。非以其无争与?故天下莫能与争。

传世版: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版本重大差异:
①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传世版把“圣人”二字移到了下一句,好像圣人见不得“欲”字。其实《道德经》从来都不反对“有欲”,因为“无欲”和“有欲”,就像“母”与“子”、“静”与“动”的关系一样,两者各有所用,一个都不能少。

直译:
江海之所以能成为天下水流的归往之处,因为它妥善地处在低下的位置,所以能成为天下水流的归往之处。因此圣人想要处于民众之上,就必须在言语上处下;想要处于民众之前,就必须在地位上处后。所以圣人处在民众的前面,但民众不会认为受到妨害;圣人处在民众的上面,但民众不会认为受到负累。天下人都乐于推戴他,而不会厌弃他。不正是因为他不与人争吗?所以天下没有谁可以与他相争。

第三十章:
帛书版:
天下皆谓我大①,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②。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事长③。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必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建之④,如以慈垣之。

传世版: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版本重大差异:
①天下皆谓我大:传世版为“天下皆谓我道大”,加了一个“道”字。陈鼓应翻译为:“天下人都对我说,道广大,却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河上公注:“老子言:天下谓我德大,我则佯愚似不肖。”多加一个字,就造成了理解的混乱。其实这里的“我”,与第七十二章“知我者希”是同样的用法,指道的化身、有道之人。人不明道,才会说他大而无用。
②夫唯不肖,故能大:传世版为“夫唯大,故似不肖”,恰好颠倒了因果关系。
③故能为成事长:传世版为“故能成器长”。第二十八章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则为官长”,但本章明显不是在讲“朴”,而是讲“不敢为天下先”,说的是“退其身而身先”的道理。我处后而民众推我居前,在前面领导着大家成事,这叫作“成事长”。
④天将建之:传世版为“天将救之”,意义相差甚大。第二十七章“圣人恒善救人,而无弃人”,第六十二章“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可见救的是不善之人。而“建”是树立、成就的意思,成就的是善人、有道之人,对象完全不一样,因此用“建”而不用“救”。

直译:
天下人都说我太宽泛(不着边)了,宽泛到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正是因为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才能博大无边。如果和具体的东西相像,那早就很渺小了。我一直都有三样宝贝,持守而珍重着,第一个叫作“慈”,第二个叫作“俭”,第三个叫作“不敢为天下先”。慈,所以能具备大勇;俭,所以能成就宽广;不敢为天下先,所以能领导大家有所成就。如今舍弃了慈,而求勇敢;舍弃了俭,而求广博;舍弃了后,而求居前,这样必然会走向灭亡。慈,用以作战则无不能胜,用于防守则无不能固。所以上天将要成就一个人,才会让他恒有慈德。

第三十一章:
帛书版: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①,是谓配天,古之极也。

传世版: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版本重大差异:
①是谓用人:传世版为“是谓用人之力”,增添“之力”二字,画蛇添足。高明说:“帛书甲、乙本无‘之力’二字,作‘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是谓配天,古之极也’。则‘人’‘天’为韵,‘德’‘极’为韵,前后皆为韵读。今本中间多出‘之力’二字,格局全非。再从前后经文分析,前文曾言‘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故此言‘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前后均无‘之力’二字,文例相合。从而可见帛书甲、乙本无‘之力’二字为是。”

直译:
善于做统帅的人,不会逞勇武。善于作战的人,不会被激怒。善于战胜敌人的人,不会与敌人正面相抗。善于用人的人,对人态度谦下。这叫不争的德性,这叫善于用人,这叫与天道相匹配,这是自古以来的最高准则。

第三十二章:
帛书版:
用兵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吾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乃无敌矣①。祸莫大于无适②,无适近亡吾宝矣。故称兵相若③,则哀者胜矣。

传世版: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版本重大差异:
①乃无敌矣:传世版为“扔无敌”,为了拼凑文义,还把“扔无敌”与“执无兵”调换了位置,放到“攘无臂”之后,凑成“攘臂而扔之”的句式。楼宇烈《王弼集校释》说:“三十八章‘攘臂而扔之’之‘扔’字,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帛书老子甲、乙本经文亦均作‘乃’。此‘乃’字为‘扔’字借字,而本章注‘乃无敌’,当以‘乃’本字用。”王弼注:“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也,言无有与之抗也。”可见王弼注本原文便为“攘无臂,执无兵,乃无敌”,后人妄改为“扔无敌”。
②祸莫大于无适:传世版为“祸莫大于轻敌”。王弼注解用的原文是“无敌”,说:“无敌于天下也。不得已而卒至于无敌”,但注本经文已被改为“轻敌”。大致的演变流程如下:帛书甲本,“无适”;帛书乙本与王弼通行本,“无敌”;敦煌辛本,“侮敌”;河上公本,“轻敌”。轻敌和无敌意义相差很远,无敌和无适意义相差又很远。“适”,本义是走向目的地,到达目的地便要停止,方为合适,因此“适”又有节制的意思,如“适欲”“适逸”,均表示适可而止。第三十章说“善者果而已矣,毋以取强焉”,打仗只是为了解决危难,目的达到就要停止了,而不要逞强;第三十一章说“杀人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打仗杀人只是不得已,故而不敢轻启战事,这都是在说要有节制,适可而止。
③称兵相若:传世版为“抗兵相加”。“称”与“抗”均为举、兴的意思,但“若”与“加”意义相去甚远。王弼注:“抗,举也;加,当也。”而高明认为“加”字并无相当、相等之义,显然是“若”字之误。楼宇烈说:“按‘加’字无‘当’义,当作‘若’。”

直译:
用兵的人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敢主动进犯而是被动防守,我不敢前进一寸而是后退一尺。这就是说,行军不成阵列,士气不得提振,手中不拿兵器,这样便能天下无敌了。最大的祸患,是不知道节制,不知道节制,几乎让我丧失了“道”。所以当采取军事行动的双方兵力相当的时候,心怀悲悯的一方获胜。

第三十三章:
帛书版:
吾言甚易知也,甚易行也。而人莫之能知也,而莫之能行也。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①。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传世版: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版本重大差异:
①则我贵矣:传世版为了与上句“知我者希”对仗,改成了“则我者贵”。一字之差,意义就完全不一样。释德清《老子道德经解》:“‘则’,谓法则。言取法也。”陈鼓应把“则我者贵”解为“取法我的就很难得了”。二人都把“则”理解为“取法”。而王弼注“知我益希,我亦无匹”,贵的其实是“我”,而不是“取法我的人”。所以按帛书“则我贵矣”,就不会存在以上的误解,“则”只是个连词而已,相当于“那么”。

直译:
我说的话非常容易理解,也非常容易实行。但是世人却听不明白,也不能实行。我说的话,都有凭有据;我做的事,都有准则可依。只有认知不到我说话的那个凭据,认知不到我做事的那个准则,才会不理解我。理解我的人很少,那么我就尤其珍贵。所以圣人外面穿着粗布衣服,怀中却抱着无价的美玉。

第三十四章:
帛书版:
知不知,尚矣。不知不知①,病矣②。是以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传世版: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版本重大差异:
①不知不知:传世版为“不知知”。几乎所有注家都认可“不知知”,高明认为帛书甲本“不知不知”是抄写之误。不过,王弼注:“不知知之不足任,则病也。”“知之不足任”,是说我们的认知不足为凭,我们认为确凿无疑的认知,其实还是不知。因此,王弼注本的原始经文,倒很有可能是“不知不知”。而且王弼的这种解读,也更贴近“道”的意味,比解成“不知道却认为自己知道”,高明何止一筹。
②[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这句话在帛书版中没有,为后人所增。“夫唯病病,是以不病”与“以其病病,是以不病”明显语义重复。

直译:
知道自己有所不能知,这是得到了提升。不知道自己有所不能知,这是陷入了困顿。所以圣人不会有困顿,是因为把被局限所困当成弊病,故而不会有困顿。

第三十五章:
帛书版:
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毋狭其所居,毋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厌①。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也,故去彼取此。

传世版: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版本重大差异:
①夫唯弗厌,是以不厌:传世版为“夫唯不厌,是以不厌”。高明说:“帛书甲、乙本‘夫唯弗厌,是以不厌’,前作‘弗厌’,后作‘不厌’,前后用词不同,宜有区分。今本前后同用‘不’字,或同用‘无’字,绝非老子原本之旧。”朱谦之说:“上‘厌’字与下‘厌’字,今字形虽同,而音义尚异。上‘厌’,压也;下‘厌’,恶也。”沈善增指出:上“厌”、下“厌”音义尚异,在帛书甲、乙本中均以“弗”“不”之相异而标示之,这是先秦著作中一个特殊的语法现象。

直译:
当民众不再畏惧强权威压的时候,大的威胁就要到来了。不要让民众的居处越来越狭小,不要让民众的生存越来越窘迫。只有不压迫民众,民众才不会憎恶。所以圣人有自知之明,而不会用自己的意志施加于人;圣人爱惜自身,而不会自作高贵。因此去除后者(自见、自贵),而取用前者(自知、自爱)。

第三十六章:
帛书版: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①天之道,不战而善胜②,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传世版: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版本重大差异:
①[是以圣人犹难之]:这句话帛书版中没有,出现在传世版,疑为误入。奚侗说:“‘是以’一句宜与上下文不属,盖六十三章文复出于此。”高亨说:“‘是以圣人犹难之’句,严遵本、六朝写本残卷、景龙碑、龙兴观碑并无之。此句乃后人引六十三章以注此文者,宜据删。”
②不战而善胜:传世版为“不争而善胜”。“争”,表示相争的二者相当,故用于人与人。“战”,可以是一方惩处、征伐另一方,故用于天与人。

直译:
勇于进犯就会身死,勇于退让则会存活。这两种行为,一个让人得益,一个让人受害。上天好像尤其厌恶刚强,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天道的规则,是不征战而能得到胜利,不下令而能得到遵行,不征召而能使万物自来归附,坦荡而善于谋算。天道的规则就如同一张宽大的网,网眼虽然稀疏,却没有谁能钻得过去。

第三十七章:
帛书版:
若民恒且不畏死①,奈何以杀惧之也?若民恒且畏死,而为奇者,吾得而杀之,夫孰敢矣。若民恒且必畏死②,则恒有司杀者。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斫也。夫代大匠斫者,则希不伤其手矣。

传世版: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强行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版本重大差异:
①若民恒且不畏死:传世版为“民不畏死”,直接给“民”定了“不畏死”的属性。而事实上,民众是可以“重死而远徙”的。在“小邦寡民”的社会中,民众安居乐业,知足而没有向外追求的欲望,都很珍视生命。
②若民恒且必畏死:传世版中没有这一句,因为已经给“民”定了“不畏死”的属性,就好像已经直呼其为“***民”一样,这句假设的话就显得多余了。

直译:
如果民众一直以来都是不害怕死亡的,那又何必用死亡来恐吓他们呢?如果民众一直以来都是害怕死亡的,对于违法乱禁者,我抓来杀掉,又还有谁敢进犯作乱呢?就算民众一直以来都是害怕死亡的,那也从来都有专门掌管死亡的存在(天道)。代替掌管死亡的存在来杀人,就好像代替技术高明的工匠砍削木头一样。代替技术高明的工匠砍削木头,那么很少有不伤到自己手的。

第三十八章:
帛书版:
人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也①,是以饥。百姓之不治②也,以其上有以为也,是以不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也,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贵生③。

传世版: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版本重大差异:
①以其取食税之多也:传世版为“以其上食税之多”,添加了一个“上”字。后人把“上”理解为君上、君王,其实是有问题的。《道德经》中并没有以“上”作名词的用法,“以其上有以为也”句中的“上”,其实是尊崇、崇尚的意思,和“吉事上左”中的“上”意义相同。“食税”,陈鼓应解为“吞吃赋税”,比较牵强。高明说:“从甲、乙本经文分析,‘以’字为介词,在此表示事之所因;‘其’字为代词,作句中主语;‘取’字为动词;‘税’字为宾词;‘食’字乃‘税’字定语。《战国策·西周策》:‘籍兵乞食于西周’,注:‘食,粮也。’‘食税’指粮食之税,经文犹言因国君搾取粮食之税过多,是以造成饥荒。”
②不治:传世版为“难治”。高明说:“‘不治’与‘难治’词义不同,‘不治’谓不可治也,‘难治’为可治而不好治也。王弼注云:‘言民之所以僻,治之所以乱,皆由上不由其下也,民从上也。’君行则民随,上行必下效。君有为,民多欲;君行暴敛,民多盗贼,乃历史之必然。故老子谆谆告诫人君虚静无为,‘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败之’‘失之’皆为‘不治’,非‘难治’也。”
③是贤贵生:传世版为“是贤于贵生”,多加一个“于”字,解读则完全不同。陈鼓应解为“胜于奉养奢厚的人”,把“贤于”解为长于、胜于,把“贵生”解为奉养奢厚。但其实“贵生”是道家的一贯理念,“厚生”“生生”才是奉养奢厚的意思,“贵生”是珍重生命。“贤”本义为掌握钱财的人,善于管理钱财的人,这里取掌握、擅长的意思,“贤贵生”指掌握了珍重生命的精髓。

直译:
人们遭受饥饿,是因为他们拿出了太多的粮食来上税,所以才会饥饿。百姓不能治理,是因为他们崇尚奋发有为,所以才不能治理。民众轻视死亡,是因为他们追求厚养生命太过了,所以才会轻视死亡。只有不以厚养生命为务的人,才真正掌握了珍重生命的精髓。

第三十九章:
帛书版: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筋仞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细微者生之徒也。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恒①。强大居下,柔弱居上。

传世版: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版本重大差异:
①木强则恒:传世版为“木强则兵”,此处历来争议不断。帛书甲本为“木强则恒”,乙本为“木强则竞”,王弼本作“木强则兵”,世传本多同傅奕本作“木强则共”,另有“木强则折”的。此处取甲本“木强则恒”,与第七十四章“若民恒且不畏死”用法相同,指“固执、不变”。这里用于木,指不服从弯曲、刚硬不变,与乙本“竞”字义同,强硬才会争竞。《尔雅·释诂》:“竞,彊也。”彊即“强硬不屈”之义,正与“恒”同义。树木变得彊硬,失去了柔弱的特性,也就意味着失去了生机,成了枯死之木。

直译:
人活着时身体柔弱,但死了就筋骨僵硬,变得坚强了。包括草木在内的万物,活着的时候都是柔软而脆弱的,死了以后就变得干枯强硬。所以说,坚强的东西归属于死的那一类,而柔弱细微的东西归属于生的那一类。军队逞强就不能取得胜利,树木强硬就会失去生机。所以强大的东西属于下乘的,而柔弱的东西属于上乘的。

第四十章:
帛书版:
天之道,犹张弓者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者乎①?唯有道者乎?是以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若此,其不欲见贤也。

传世版: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版本重大差异:
①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者乎:传世版为“孰能有余以奉天下”,二者意义完全不同。一个是遵从天道,一个是施以有为。高明说:“‘奉’‘法’古音相同通假,故‘取奉于天’当作‘取法于天’。……今本经文已经后人窜改,非老子本义。”“取奉”,其实也并非“取法”,而是“取而奉之”,献送之义。献送给天,由天来分配(遵从天道),来“损有余而补不足”,来给予天下人,而不是由我来分配(从人为),来施予天下人,正合第八章“予善天”。

直译:
天道的规则,就好像给松弛的弓上弦一样,压抑处于高位的,而抬举处于低位的,多余的进行减损,不足的进行补充。所以天道的规则,是减损有余的而补充不足的。但人道就不一样了,减损不足的,而供奉有余的。谁能在有余时把多余的取出献奉给天呢?只有有道的人能做到。所以圣人有所成就而不占有,建立功业而不居功。这样做,是因为不想显示自己的贤能。

第四十一章:
帛书版: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也,以其无以易之也。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弗知也,而莫能行也。故圣人之言云,曰:受邦之垢,是谓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为天下之王。正言若反。

传世版: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

版本重大差异:
无。

直译:
天下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但是攻克坚强的东西却没有谁能胜过它。因为它的柔弱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柔战胜刚硬,弱战胜强横,天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却没有谁能做到。所以圣人的话是这么说的:能够承担国家的屈辱,才可以说是国家的君主;能够承担国家的不祥,才可以说是天下的君王。合于道的话,听着就好像说反了一样。

第四十二章:
帛书版:
和大怨,必有余怨,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右契①,而不以责于人。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

传世版: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版本重大差异:
①执右契:传世版是“执左契”,恰好相反。帛书甲本是“执右契”,乙本是“执左契”,高明说:“从经义考察,甲本是‘是以圣人执右契,而不以责于人’,乃谓圣人执右契应责而不责,施而不求报。正与老子所讲‘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之玄德思想一致。乙本‘执左契’义不可识,虽经历代学者旁征博引,多方诠释,仍不合老子之旨。据此足证帛书甲本当为老子原本旧文,乙本与世传今本皆有论误。今据上述古今各本勘校,老子此文当订正为:‘是以圣人执右契,而不以责于人。’右契位尊,乃贷人者所执。左契位卑,为贷于人者所执。圣人执右契而不以其责于人,施而不求报也。”不过高亨说:“左契右契孰尊孰卑,因时因地而异,不尽同也。”可能这也是经文发生改变的原因之一。

直译:
调和大的怨恨,必然有余怨不能消除,又怎么能说是妥善的处理方法呢?所以圣人持有契券,但从不向人讨还。有德之人就像契券的保管人一样,持有但不去讨还;无德之人就像掌管税收的税吏一般,分毫都不能差少。天道不会特别亲近谁,但它从来都只和善人在一起。

第四十三章:
帛书版:
小邦寡民,使有十百人之器而毋用①,使民重死而远徙②。有舟车,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邦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传世版: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版本重大差异:
①十百人之器:传世版为“什伯之器”。按古代兵制,十人为什,百人为伯,“什伯”泛指军队基层队伍。有注家把“什伯之器”解为军器,而河上公把“什伯”解为“部曲什伯”,均失本义。高明说:“‘十’乃十倍,‘百’乃百倍,‘十百人之器’系指相当于十、百倍人工之器。”由于技术原因,在老子那个年代,越是大型的器械,需要的操作人数就越多,比如一辆战车需要数十人协同操作,一套编钟需要五人以上来演奏。因此形容器具之大很有可能并不是计算它的功效,而是看操作它的人数。所以这里的“十百人之器”,应指需要十人、百人协同操作的大型器具。
②远徙:传世版为“不远徙”,直译为“不迁徙到远的地方”。高明说:“‘远徙’与‘不远徙’意相对立,此亦是帛书版与今本之一分歧。审校经文,老子主张使民‘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邦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足见他不仅反对民之‘远徙’,也同样反对‘不远徙’,主张使民安居而不徙。故而‘远徙’之‘远’字,非作‘远近’解的副词,而是作‘疏’‘离’解的动词。”

直译:
国家很小,民众很少。以至有多人操作的大型器具也无人使用,让民众看重死亡而不流动迁徙。有船只车辆,但是没有人乘坐。有衣甲兵器,但是不知道用来对付谁。让民众回归到可结绳来记事的简单生活。民众以其食为甘,以其服为美,以其俗为乐,以其居为安。邻国之间互相看得到,鸡鸣狗叫互相听得到,但两国的民众却直到老死,都不互相往来。

第四十四章:
帛书版: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多,多者不善①。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矣,己愈多。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②,为而弗争。

传世版: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版本重大差异:
①善者不多,多者不善:“多”本义是“重复、数量多”,引申为“超出、过分”。第二十二章说“多则惑”,第五章说“多闻数穷”,所以有道的人不会求“多”,而是“去甚,去泰,去侈”,因此后文才会引出“圣人无积”,圣人不会积累成多,而是都拿来成就别人。传世版改成了“善者不辩,辩者不善”,意义完全被改变。帛书版全文都没有提到“辩”字,包括“大辩若讷”,帛书是“大赢如绌”。《道德经》并不反对辩,并不是一味让人闭嘴默不作声,更不是要屏蔽不同意见。比如《庄子》记载的惠子,就常与庄子激烈辩论,但二人互相引为师友。《道德经》只是反对主观之“言”,反对只许自己说话不许他人出声的行为,反对试图指使、主导他人,施加自己意志于他人的行为。

②人之道:传世版为“圣人之道”。第七十九章说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此处又说人之道“为而弗争”,似乎一贬一褒,不能得到统一,于是后人改成了“圣人之道”,其实多余。“人之道”,指遵循人为行事而呈现的规则;“天之道”,指遵循天然行事而呈现的规则。不过“人为”与“天然”,并非一定就是截然相反的,也有得到统一的时候,因为人本身也是天然的产物,也有顺应天道的特性。此处“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天人之道就是并行不悖的,并不需要改成“圣人之道”。

直译:
真实的言语不华美,华美的言语不真实。对道有所认知的人,不会追求见闻广博;追求见闻广博的人,对道没有认知。有道之人,不会求多;求多的人,不是有道之人。圣人不会积累成多,而是都用来成就他人,自己就越富有;都拿来给予他人,自己就越富足。所以天道的规则,是有利于万物而不侵害;人为的规则,是有所作为而不相争。

posted @ 2023-12-08 13:58  知鹿  阅读(75)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