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在思考中:智识生活的隐秘乐趣》笔记

一、引言

这本书说的是如果你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而是为了学习本身而学习,那是一种什么状态。

这书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这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书。希兹的经历配得上是个哲学家。

希兹出身于自由知识分子家庭,从小父母对她和她弟弟没有任何功利性的要求,全家没事儿就是读书和讨论学问。希兹的弟弟长大成了一个化学家,希兹成了哲学家。美国有一些很好、但是在国际上不知名的、专门传授“自由技艺(liberal arts)”的小型学院,安纳波利斯圣约翰学院就是一个这样的学院。希兹先是在这里上的大学,辗转多年之后又回到这里当教授。希兹享受过读书的乐趣,有过学术的荣誉,经历过优雅的生活。但是三十八岁那一年,她突然从一所著名大学辞职、卖掉了房子和车,净身加入了加拿大的一个“世外”社区。

这种社区在美国和欧洲也有不少,你要说是“世外桃源”也行,但我看更像是人类学的实验。人们放弃现代化的一切便利,聚集在一起全靠手工劳动互助生活。社区里没有上下等级,可能也没有个人财产,每个人在各个岗位上轮换。你这周在厨房负责烤面包,下周去图书馆当管理员。人们在社区中回归了过去那种面对面的、真正的交流,能感到很充实。

一个大学教授为啥要去过这样的生活?难道你原本的生活还不够充实吗?

你注意到没有,跟西方人相比,咱们中国人比较不容易陷入“人生意义”的危机。按赵汀阳的说法,中国人讲“生生”,活着、挣钱养家就是最大的意义。在这个意义的基础上,我们还认为人生的意义是多元的,我们的社会一直在告诉我们做任何工作都有意义。可能我是个外卖骑手,挣点钱很辛苦,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但是我会告诉自己不但挣钱有意义,而且这个工作也很有意义:我这是在给人送饭,送饭啊!因为我的工作,那些人才能准时吃上饭,这难道没意义吗?这叫为人民服务。

但是西方人不是这么想的。亚马逊配送中心的工人,每天在布满监控摄像头的仓库里高强度劳动,被人用大数据管理,连上厕所时间长了都要扣分……他们不认为自己做的这个工作和拿的那点工资很有意义。西方哲学的传统是人生有一个大意义、一个最高价值、一个终极目的(ultimate end),不是“生生”,然后其他事情都为这个大意义服务。这是一个特别较真儿的态度,不把那个大意义想明白了就不踏实

所以西方人经常做一些极端的事情去探索人生的意义。2001 年美国发生 9/11 事件,正在读研究生的希兹感到美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个灾难而变好了。其实我们都有这样的经历,灾难会让人更抱团。但是希兹意识到的是,真人和真人的这种一对一的关系,比学术界的名利竞赛要实在得多。希兹从此就成了一个志愿者,每周都去贫困社区帮忙。

结果她遇到了很多寻找人生意义的人。有很多志愿者来自中上层社会,可能是个银行的高管,默默地来为穷人服务。他们不图名声,要不是希兹也做志愿者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们。甚至还有一些很年轻的人,本来有很好的职位和很高的收入,突然放弃一切,搬到穷人社区,就为了过苦难的生活。

如果你有这样的经历、认识这样的人,你去当人类学实验受试者也就不奇怪了。希兹在那个加拿大社区里生活了整整三年。然后她返回了现代世界,母校给了她教授职位,她重新买了房和车。

为啥回来呢?希兹认为那个加拿大社区什么都好,只有一件事不行,那就是学习。

希兹这本书要论证的是,为了学习本身而学习,是人生的终极目的

这也是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那些西方先贤的说法。人生的终极目的是学习吗?这好像不符合大多数现代人的观念……不过大多数人可能根本就没有观念。你觉得人生的终极目的应该是什么呢?胡乱说不行,咱们得讲逻辑推理。一个活动要是终极目的,它得满足三个条件,

  • 第一,它本身得是一个“目的(end)”,而不是为了达成其他目的的手段(means)
  • 第二,它得是高级的
  • 第三,它得是正常人就可以做到的

我们下面先来大致讲讲这三点,详细的讨论会在之后的章节中,

  • 先说第一点,我们得区分目的和手段

如果一个人工作只是为了赚钱,赚钱只是为了喝酒,工作和赚钱就都不是他的目的,如果没有酒,这两件事就都没意义。那有的人说喝酒这个目的太 low 了,我人生的意义是为他人谋幸福!为他人谋幸福当然好,我们都应该为他人谋幸福,但是请注意!那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我听说过一个真事儿。杰森·特里格(Jason Trigg)那一年二十五岁,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是华尔街某对冲基金的交易员,收入颇丰。杰森得知,只要捐款 2500 美元,就能在穷国救助一个人,让这个人不会死于疟疾。杰森听了哲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的理论,让自己的人生意义最大化,他要救助最多的人。他努力工作,然后每个月都把绝大部分收入捐献出去,自己只保留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杰森做得对吗?

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戴维·布鲁克斯对此不以为然。布鲁克斯说了几个原因,大致是说辛格的理论不对,像中国人那种差序格局,先爱自己身边的人,更人性化。但是布鲁克斯给的最关键理由就是,杰森不应该把自己活成一个工具。

杰森的做法等于是把自己变成了一台从华尔街向穷国转移财富的机器,或者说是变成了一个财政政策。人不应该做这样的工具。康德不是说了吗?人只能是目的。你也是人,你也是目的。你有你内在的价值,你的价值并不仅仅体现在你能产出什么东西。你有权利、而且也应该去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不仅仅在意那件事的结果

如果做一件事儿是“为了”什么什么,那这件事儿就是工具和手段;那个被“为了”的什么什么,才是目的。如果你在上下班的路上分秒必争,恨不得早点到,那就说明你并不享受通勤时间,通勤对你来说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应该做这件事就是因为喜欢做这件事,你会忘了时间,你根本不在意它能带来什么。

希兹举了个例子。比如你跟一个商业伙伴约定周末一起去爬山。对方突然打电话说有急事去不了了,那请问,你自己还会去爬山吗?这样的问题能帮助我们判断做一件事到底是目的还是手段。

当然很多事情既是手段也是目的。你工作的确是为了赚钱,从这个意义上工作是手段;但是你同时也享受工作,工作也是一种目的。最可悲的是有些人不管干什么都是手段,永远没有活在当下,整个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工具人。

理解了目的和手段的关系,你会不会就觉得那些总问“这有什么用”的人太俗气了。现在也许你可以同意,在所有目的之上的那个终极目的,必须是一个“纯目的”,而没有手段的成分。

其实我们做的很多事都是纯目的。我们喝酒不是为了社交,聚会不是为了混圈子,打游戏不是为了名次,读网络小说不是为了学习文学。这些活动都不是必须做、而是你选择做的,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会总想着计时,它们自身就是自身的目的。不过一般的“休闲”,似乎不够高级。

  • 这就引出了终极目的的第二个特点,它得是高级的

人人都需要娱乐休闲,但一般的娱乐休闲活动,你很难相信那就是人生的“终极”目的,因为它们代表的都是你的一些平常的侧面,而不能说是你最好的一面。

能代表你最好的一面的是什么呢?这就不能叫休闲了,得用一个更好的说法,叫“闲暇”。“闲暇”,英文叫“leisure”,它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可是一个大词。闲暇是完全属于你个人的、自由的、内向的空间。把闲暇用好了,你才对得起你自己

而亚里士多德说,闲暇最适合的用法,是用在“沉思(contemplation)”上

沉思,是观察世界、理解世界和品味世界的活动。沉思就是希兹这本书说的“学习”。

这个学习跟考试、跟技能、跟影响力都没关系。它自身就是自身的目的,它是你最应该追求去做的事。你沉思够了,亚里士多德就认为你可以满意自己的人生。

  • 学习的第三个特点:它是普通人都可以做到的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不是终极的学习。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意思就是在比孔子更古的古代,知识分子还没有形成帮人管理国家这种职业的时候,大家都是以学习本身为目的,只有现代打工者才为了卖艺而学习。

不过我们不需要是贵族,每个人都可以为了学习而学习。每天花半小时观察、理解和品味世界,每周再找几个小时读书,谁都能做到。现在难处在于人们都被工具性或者娱乐性的事物吸引,错过了学习的精彩。

希兹说没关系,我们完全可以从功利主义出发,最终达到为了学习而学习的目的。

二十世纪初的美国作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出身于贫困家庭,有一次偶然机会到一个富人家做客。他见识到了富人家的书架,还认识了富人的女儿。他同时爱上了富人的书和女儿。伦敦心想要结识这位姑娘就得读书啊!他拼命读书,真是读出来了很多意思,结果他读得太好,发现富人那个女儿其实并不怎么爱读书,最后俩人没成。但是杰克·伦敦找到了读书的乐趣。

你可以是为了取悦某人而读书,也可以是为了通过考试而学习数学。只要你能学进去,你终将发现学习本身的乐趣。

 

二、读书人与密室

希兹是古典哲学教授,她这本书的立论是传承了苏格拉底 — 柏拉图 — 亚里士多德 开创的、西方正统的修身思想。本·夏皮罗的《历史的正确一侧》里也提到过,这套思想可以叫做“雅典修炼系统”。《恍惚在思考中》这个书名里有个典故。

苏格拉底是个搞学问的人,但同时也是一个社会名流,经常出席各种活动。柏拉图在《会饮篇》这本书里记载,有一次苏格拉底参加晚宴,本来跟朋友一起走,马上要盛装亮相、即将踏入宴会门口的那一刻,苏格拉底突然停下了。朋友只好自己先进去,苏格拉底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那里。

原来他是恍惚在了思考之中。苏格拉底进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暂时忘了身外的一切。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刻。苏格拉底随时随地都能陷入沉思。那可是名流的宴会,像希拉里·克林顿这样的人参加这种活动是绝对不可能发生恍惚的,除非她得了阿兹海默症。苏格拉底的内心,必定有一个无比精彩的世界。

其实每个人内心都可以有一个世界。你说你是个庸俗的人,从不喜欢装深沉,那怎么偶尔听到老歌时,你忽然也晃了神。

希兹说,为了学习而学习,就是在浇灌你的这个内心世界(inner life),或者说“内在的自我(inner self)”、“内核(inner core)”。

这里说的“学习”特指雅典式的沉思,可以说就是“修炼”,也有点像咱们中国宋明理学说的“养气功夫”。为了学习而学习就是为了修炼而修炼。对比之下,读书的动作,则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你要用修炼打比方的话,希兹说的这个内核,就很像是修仙小说里说的“气海”。一切修炼都反映在气海里,可是你又不能说人是为了气海而修炼,这个感觉非常微妙。咱们先从一部电影说起。

有个法国电影叫《刺猬的优雅》(Le hérisson,2009,英文名 The Hedgehog)。主人公荷妮是一栋高级公寓的女门房,54 岁,守寡,身材有点肥胖,长得也不好看。影片用了很多镜头表现出荷妮的粗俗和丑陋,给人印象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的门房。但是公寓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某议员十二岁的女儿芭洛玛,一个是日本绅士小津格郎,却对荷妮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因为荷妮不小心暴露了她的内核。一个是她的猫。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猫,不是什么纯种,但是它的名字居然叫“列夫”,列夫·托尔斯泰那个列夫。而小津格郎的猫也是用托尔斯泰小说人物命名的。另有一次,芭洛玛偶然在厨房发现了荷妮忘在桌子上的哲学论文。

原来荷妮是个隐秘的读书人。她刻意表现得没什么文化,其实她有个小小的密室,一有时间就在里面偷偷读书,而且读的全都是文学经典和哲学著作。

正所谓“德不孤,必有邻”。小津格郎也爱托尔斯泰,而芭洛玛是个少年哲学家。结果小津格郎爱上了荷妮,芭洛玛则在荷妮的影响下摆脱了自杀的命运。

那你说这不童话故事吗?如果哲学这么好,荷妮为啥要偷偷地学哲学呢?

可能偷偷的学习,才是真的学习。

门房是个比较低端的工作,人们拿荷妮当个工具人,没指望她有学问。荷妮要是大张旗鼓地钻研哲学,懂她的人固然懂,不懂的人会觉得她很奇怪,可能还会议论甚至嘲笑她。如果学习是为了自己,何必让人议论呢?

在这个意义上,学习可以说是对现实的逃避。学习是在社会角色之外的建设。大龄男女青年征婚也好,公司招人也好,大家都是注重一个人的……可以说是“使用价值”。你的长相身高收入阶层是什么,你的学历和技能如何,这些东西不能说都俗气没意义,但是你要是整天被人拿着这些指标评判,你很难受

难道使用价值之外,我们就没有别的价值了吗?整天被人打分和给人打分你不累吗?希兹说的这个为了学习而学习,积累的是人的“内在价值”。正是因为人除了使用价值还有内在价值,那个是人真正的价值,我们才会看到人与人之间跨越身份和阶层的亲密关系。

追求使用价值和追求内在价值,是有冲突的。使用价值会被人评判,会有人督促你发论文考证书,那些全都是手段,你不得不为了完成一项项指标努力奋斗。内在价值则完全是你自己说了算,你想怎样就怎样。

但很少有人主动追求内在价值,一般都是被迫的。

爱因斯坦不是物理系的好学生。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物理系那一年总共五个毕业生,前三名都拿到了研究职位可以去当科学家,而爱因斯坦排第四,他妻子米列娃排第五。夫妻俩不得不为生计奔忙,爱因斯坦辗转了几个不靠谱的工作,终于在专利局得到一个低级职位。然后 1905 年,爱因斯坦在专利局一年发表了六篇物理论文,创造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年。

有的人可能觉得这是一个励志故事,说爱因斯坦战胜了困难,成功逆袭!但这不是励志故事,这是一个传奇故事。

事实是爱因斯坦非常庆幸自己去了专利局。专利局工作清闲,没人管他,他正好可以自由搞研究。专利局的工作还促进了他的思考。为什么爱因斯坦总爱拿“电梯”做思想实验?因为他看过很多跟电梯有关的专利。爱因斯坦说人本来就有好奇心,你给我自由我自然就会搞研究,何必拿学术界那一套压我呢?科学研究应该是享受而不是义务!

当然爱因斯坦是做出东西来了,说啥都行;他要是没做出东西来,他就是专利局的荷妮女士。但爱因斯坦这个经历不是唯一的。

法国数学家安德烈·韦伊(André Weil)因为拒绝服兵役被关进了监狱,结果他发现监狱是个搞数学的好地方。韦伊一进监狱就证明了有限域曲线上的黎曼猜想,然后接二连三地出成果。监狱是个纯粹的环境,没人评判韦伊的数学,韦伊反而最能做数学。韦伊给妻子写信说我现在很担心,如果只在监狱里有这种高效率,我将来出狱了可怎么办……

说到在监狱里学习,我们必须提一提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尔科姆·X(Malcolm X)。马尔科姆有一段基督山伯爵式的经历。马尔科姆年轻时代是个小混混,因为犯罪,而不是因为什么领导民权运动,进了监狱,结果他在监狱里遇到一位通才,一位世外高人,叫约翰·本布里(John Bembry)。

本布里对马尔科姆说监狱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你应该读书啊,我教你读书吧。马尔科姆连字都没认全,就先从字典开始读。然后学了拉丁文和德语,读了可兰经和圣经,然后读尼采、叔本华、斯宾诺莎和康德,一直到连亚洲的哲学都学了。马尔科姆从书中了解了殖民和奴隶的历史,知道了黑人是怎么回事儿,他,开悟了。

马尔科姆从监狱出来彻底脱胎换骨,他喜欢诗歌,善于发表强有力的演讲,就这样成了领袖。

你看这些事迹跟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说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那些中国故事是不是很像。可能很多人说包括司马迁在内这些人是“尽管”遭遇了人生挫折,“仍然”能战胜困难有所成就,但是这样的故事这么多,你难免就会觉得也许其中有另一番道理。

这些人是“因为”有那样的困难,被外界限制不得不追求内在价值,“才”取得了那样了不起的成就。

当然希兹只是个哲学家,她只有思辨没做什么科学统计。但是这里面的道理似乎是,学问的成就是很奇怪的东西。你越是直接追求它,你可能越没有;你越是说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评判我,我就是为了钻研而钻研为了学习而学习,你反而可能取得最大的成就

真正的学习,也许需要在密室里进行。

但这可不是什么迂回战术,好像学习还是为了取得更大的成就。前面说的大都是英雄人物,更多的学习者是荷妮那样的普通人:不为取得成就,而且也的确没有取得成就。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苏联和罗马尼亚政府都曾经关押过很多“持不同政见者”。结果这些人在监狱里开始发奋学习。有的背诵法语诗歌,有的互相学外语。监狱不让他们学习,他们就先学会摩尔斯电码,然后找根绳子,把诗歌翻译成电码,再用给绳子打结的方式记录下来电码!

监狱越是贬低犯人的人格,犯人们越是想学习。你能限制我的外在价值,你限制不了我的内在价值。我是什么人你们说了不算,我自己说了算。

所以学习也是对强权的蔑视,是自身的尊严。这些人的学习其实跟爱因斯坦、韦伊、马尔科姆和司马迁没区别,学习就是他们内在的需求。

看来密室是个学习的好地方。这个原理是我们头脑中总是有很多欲念,学习只是其中之一。挣钱、娱乐、出名、获得别人认同,那些欲念总是比学习更容易冒出来,平时更容易指引我们的行动。只有在我们想要躲避外界的时候、在我们被迫离开外界的时候、在我们经历苦难、别的欲念都无法达成的时候,我们才能更注重学习这个欲念。所以你要是生活很美满没人限制你,你得给自己制定纪律才能学习

那你说每一种欲念都可以是我们的目的啊,为啥学习这个目的是“终极目的”呢?这是因为其他的目的都太浅了。

 

三、智识有方向

希兹是个哲学家,他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智识的生活,到底应不应该有方向。

这不是一个科学问题。从纯逻辑角度来说,并没有哪个活动比另一个活动更“高级”。谁也证明不了,说听古典音乐就对,听流行音乐就不对。从经验和统计角度来说,可能养花养鱼更有益于身心健康。学习能让我们更接近真理,但是从辩论角度来说,连“真理”到底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可是作为智识分子,你应该选择相信真理存在,并且去追求真理。

是,委内瑞拉有很多人的生活水平比中国的很多人还要高;在某个历史时期,委内瑞拉国民曾经感到很幸福。委内瑞拉好还是中国好?这个问题也许可以有多个角度,也许答案取决于你的主观立场。但要是有人说委内瑞拉代表人类社会前进的方向,中国应该学习委内瑞拉的经济政策,那我认为他肯定是胡说八道。

这就是真理。世界上的事儿并不都是一团糊涂,很多事情有对错,这个世界有规律。牛顿的引力理论没有广义相对论精确,但是你不能说牛顿那个理论错了,它比老百姓的直观感觉强多了。世界要是根本没规律,那我们当然就谈不上什么学习,学习就得首先相信世界是有规律的。

如果说学习是对日常生活的逃避,那我们要逃到哪里去呢?是干什么都好吗?希兹认为智识生活有明确的方向

你搞科学研究也好,阅读历史和政治也罢,搞艺术创作也行,学习没有特定课题,但是有特定的方向。学习的方向是,

  • 从特殊的事例,到一般的规律
  • 从幻想和错觉,到现实和真相
  • 从外表的丑陋,到深层的美丽
  • 从上面的暴力,到底层的平和

学习总是往智识进步的方向走。别人眼中是一大堆看似不相关的故事,你是读书人,你得能看出其中隐藏的规律来;别人给你一个理论说事情的规律就是这样,你是高水平读书人,你得能发现被那个理论忽略了的故事。你这么一层一层,总是进步,这才叫学习

这符合人性吗?我们大概只能说人性充满冲突,学习只是人性的一部分。比如说相对于一段枯燥的非洲某国经济发展报告,你更喜欢读一段网络小说,这能说明你喜欢虚构胜过真实吗?

不能。网络小说的情节很精彩,报告很枯燥,你在这件事儿上对戏剧性的喜欢超过了对真实的喜欢,但你不是不喜欢真实。如果两段故事同样精彩或者同样没意思,你肯定会更想读真实的那个。每个人都是喜欢真实胜过虚构,喜欢精彩胜过无趣,只是这两种喜欢有冲突而已。

那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些人,面对各种冲突的喜欢的时候,选择了学习的方向呢?

  • 一个是有高水平智识生活的人,会觉得其他的喜欢都太浅了

一个小孩,父母给他营造了一个童话般的环境,确保他接触到的一切都是简单而又美好的。他相信兔子都是单纯善良的,爱吃胡萝卜,唯一的坏人是大灰狼。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怎样?

只要你是个大人,你一旦知道兔子也有很多缺点,狼也不是单纯地坏,而且兔子并不是那么爱吃胡萝卜,你还能回去吗?你还能受得了童话叙事吗?

再比如现在流行的都市剧,男女主人公一个个都年轻有为、美丽大方。他们好像整天都在谈恋爱,也没见他们怎么努力,就挣很多钱住很大的房子;所谓的烦恼也无非是谁谁出轨了,谁谁的“原生家庭”不够给力。社会现实就是这样的吗?如果你听过更深层、更复杂的故事,你会不会觉得这种剧太肤浅了。

  • 一个是把无助感变成笃定。

因为智识生活有方向,你永远都知道应该往哪里思考,你非常笃定。对比之下,每天看电视剧里别人的奢华、朋友圈的幸福,你喜欢是喜欢、羡慕是羡慕,但是你会有一种无助感。你要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行的,整天都是一厢情愿地做梦,你就只能干瞪眼。学习会让你活得更踏实

  • 一个是智识对假象的反抗。

现代世界有各种力量在用制造假象的手段影响你,跟你玩行为经济学。

  • 打开电视,广告说“国酒茅台,文明的结晶”,喝酒还喝出爱国感来了吗?
  • 然后你换个台,广告说“美好生活尽在掌握”,一看是个化妆品。
  • 你干脆关上电视,上网看看时政新闻。美国副总统彭斯说我们在过去这几个月创造的新工作,比奥巴马政府八年创造的都多,你心想,数字可能对,可是那些工作是你跟特朗普创造的吗?不是因为疫情先消灭了大量的工作,这些是刚缓过来的吗?

当然,国家是个想象的共同体,谎言有很多正面作用。你能理解广告和宣传为什么存在,但是你甘愿被它们摆弄吗?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的尊严被冒犯了吗?当你被人当做宣传对象的时候,你是人家的工具和手段。

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赢得的。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有句话叫「好奇心是不服从的最纯粹形式。」(“Curiosity is insubordination in its purest form.)读书人不能让人这么摆弄,应该相信自己有能力面对真相和理性思考

  • 这三点之外更重要的则是,智识深层的东西实在太有意思了。

严肃文学能让你用最安全的方式,经历种种不一样的人生。你活的只是这一辈子,但是你可以体验各个历史时期、有各种不同文化和风俗习惯的社区的人的生活。你知道人在最好和最坏、各种最极端的时刻是什么样的。你既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又同时还是自己。那个作家可能早就死了,但是你却能通过他,摆脱自己平庸的日子,去跟遥远的事物建立连接。

深跟浅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你要是不学习就不知道自己的大脑到深的状态是一种什么状态。一般人晚上偶尔抬头看看星空,无非感叹一句“啊!星空多美啊!不知道其中隐藏着多少秘密!”,那你知不知道,把天上每一颗肉眼可见的星星都看熟了,知道它们各自应该在的位置,是一种什么体验?

十八世纪末,德国人威廉·赫歇尔(William Herschel)和他的妹妹卡罗琳·赫歇尔(Caroline Herschel)就认识天上每一颗星星。他们是业余天文学家,没人给发经费,自费、自制天文望远镜。威廉磨镜片常常是连续十六个小时不停手,卡罗琳在旁边给他喂饭。结果他俩做的望远镜比英国皇家天文台的更大更精确。他们常常连续几个小时就那么观看星空。

因为威廉认识每一颗星,所以当他用望远镜看见天王星的时候,他知道那是一颗此前人们不知道的行星。他还发现了土星和天王星的几颗卫星,威廉还第一个提出,银河之所以在天上是那个样子,是因为我们太阳系是身处银河系之中。卡罗琳则特别擅长发现彗星。兄妹俩这已经不能叫业余爱好了,他们都被聘请为专业天文学家。

赫歇尔兄妹肯定不是为了当天文学家而观测星空,他们是为了观测星空而当天文学家。观测星空不是读书,但那也是学习,也是在扩大自己的内核,是暴露自己的无知,是允许自己成长。

你要不学就不知道自己的内核能丰富到什么程度。当我们观察星空、钻研学问、跟遥远的生活连接的时候,我们常常忘了自己。但是我们的内核恰恰是在那些时刻成长的

所以你说学习这个欲念是不是比其他欲念高级,学习算不算人的终极目的。

不过因为欲念之间的冲突很强烈,学习的过程是个努力脱离其他欲念的过程,所以学习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苦行

可能你已经费尽了心力,那个实验仪器就是不好使。你想花时间钻研,外界非得干扰你。你好不容易学会了弗洛伊德的理论,又听说已经被证伪了。你需要找一本书,那本书上个月刚被下架。本来你能想要学习就已经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有这么多你控制不了的因素?

就算你真学到了,真理带给你的也不都是快乐。严肃文学和真实世界不像网络小说那样专门给爽点。你最喜欢的那个人物,恰恰是他做错了。你希望英雄有个好结局,岳飞被宋朝皇帝杀死。你想看一个痛痛快快的商战故事,作者却告诉你那个赢家开的血汗工厂里那些工人有多悲惨。

所以学习并不是一项让人感到很舒服的活动。“为了技能而学习”的“刻意练习”本来就不舒服,“为了学习而学习”的“无用之学”也不是白给的。学习不仅仅是逃离外界对你的评判,更是逃离你自己那些虚假的、一厢情愿的、肤浅的欲念

希兹说,什么是真正的尊严?真正的尊严是抵抗自己的冲动,承认人的脆弱,直面残酷的现实。

有的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会幻想各种奇迹发生,总不相信厄运居然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有的人坦然面对。坦然面对的那个人更有尊严。

真相的力量太强,很多人处理不了真相,学习却是要去直面真相。人人都有直面真相的欲念,但是大多数人的这个欲念太弱了。而有的人则是特意用苦行去追求真理

以前西方的左翼知识分子,不是现在这些“白左”,是上世纪三十年代那些真正的左翼,有很多人为了了解工人的生活状况,会直接去当一个工人,在工厂卧底,就像一个真正的工人一样劳动和生活。

我们上一讲说的那个数学家安德烈·韦伊的妹妹西蒙·韦伊(Simone Weil)是个左翼哲学家。她在巴黎的工厂里当了整整一年工人,而且这一年中只花工厂给的工资。她因为干活慢被解雇了好几次,落得是贫病交加。但是韦伊没白吃苦,她获得了一个洞见:工人没有觉醒意识。她说她跟工人交往了这么多,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次,谈论过社会问题。那你说知识分子搞的那些工会啊、政党啊,真能在工人中落地吗?

有时候想得到真知就得这么下功夫。而以前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有个白人知识分子为了黑人民权运动,竟然用给皮肤注射黑色素的方式,把自己变成了黑人!

当然苦行不是必须的。苏格拉底的日子就过得就不错,佛陀主动苦行过,也不主张僧人用苦行的方法修行。你可以过很好的生活,但是学习要求你把精神从寻常的生活中脱离出来,你得能摆脱对那些普通欲念的依赖

你看希兹从西方哲学推导出来的这些东西,是不是也有点佛学的意思。大家的大脑都是同样的大脑,东西方哲学对大脑潜能的探索结果是一致的。希兹还引用了十六世纪神学家十字若望(Saint John of the Cross)的一个说法,说我们怎么才能亲近上帝呢?你需要经历三个夜晚,也就是三个阶段,

  • 第一是感官之夜,想的都是自己身边的事儿
  • 第二是信仰之夜,开始学习了
  • 第三是灵魂之夜,这意味着你跟自己平常关心的东西断开了连接,让那些感官刺激不能再主导你

你看这个过程像不像冥想。那些感官刺激都还在,你需要它们,人生需要打游戏和追剧,学习不是要把人变成神。学习只是“终极目的”,人生还有很多别的目的。

那学习这个目的会影响别的目的吗?学习会妨碍你赚钱吗?人说“无用之用”有“大用”,那这个大用又该怎么发挥出来呢?我们继续探讨。

 

四、哲学和财富

咱们先来看张图,这是一个马克杯,上面写着一句话,

「我搞哲学是为了钱。至于说名望和权力,那只不过是附加的福利。」

像这样的话放自己家里说没意思,必须拿出来让大家都看见才能彰显气魄……但是你可千万别当真。这是哲学家自嘲的一句话,事实真相是哲学家普遍没钱,大部分人没有名望,绝对都没有权力。

那你搞哲学图啥呢?

当然图的就是为了学习而学习。话是这样说,但是这里面确实有问题。哲学跟财富、或者说智慧和个人成就、或者说人的内核和外在之间,到底是一个什么关系?

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的泰勒斯,可能是第一位意识到数学对这个世界的重要性的哲学家,可以说是自然科学这门业务的祖师爷。话说泰勒斯有一次走夜路,一边走一边看星星,不慎就掉到水沟里去了。旁边有个女仆笑话他,说你连地上的事儿都整不明白,你仰望什么星空啊。泰勒斯并不介意,他很快就证明了自己。有一年泰勒斯夜观天象,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天文学计算,预测出第二年橄榄将会大丰收。泰勒斯就搞了一把投机,他提前买断了所有的榨橄榄油的机器,第二年人们不得不找他买,他一下子就大赚了一笔。

你看这个故事是不是特别符合我们心目中理想的读书人形象。我这个学问看似无用,实则有大用。你们那是雕虫小技,我这是屠龙术。你们练的是一人敌,我练的是万人敌。乔布斯、比尔·盖茨他们不都说了吗?“自由技艺”这种东西是最厉害的学问。正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但是请注意,凡是能从泰勒斯这个故事里得到安慰的人,都不是真正的哲学家。

是吗?你不研究赚钱是因为你不屑于研究,你要想赚钱只要挥挥手钱就来了?那哲学家的妻子们肯定会说,这么简单那你就挥挥手呗?你花五天时间先把咱家经济问题解决了,也不耽误你接着夜观天象吧?然而事实的真相是哲学家并不是炒股高手。投资跟天文学是两门截然不同的学问,你要想投资就应该直接学习投资,天文学不能帮助你投资。

所以我们千万不要相信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什么“smart is the new sexy”那些说法。其实读博士挺耽误挣钱的,钻研量子力学还容易毁容。

为了理解智慧和财富的关系,我们了解一段古希腊戏剧。

公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有个著名的剧作家,擅长写喜剧,叫阿里斯托芬。阿里斯托芬的那些剧真是挺厉害,放在今天演你也不会觉得很幼稚,我们可以想见当时雅典的文化有多繁荣。阿里斯托芬有一个剧叫《云》,是专门讽刺苏格拉底的。

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个牧羊人叫斯瑞西阿得斯,本来过着简单而又平静的生活,因为赶上了雅典经济增长的红利,羊毛大涨价,一跃成了有钱人。斯瑞西阿得斯就娶了个贵族女子,还生了个儿子,取得了财富、地位、和家庭的三重成功,眼见生活很美满。可是他这位贵族妻子平时花费确实高,富二代儿子又迷上了当时流行的战车比赛,可能下注太大,欠了外面一大笔钱。

斯瑞西阿得斯一看这有钱没文化确实不行啊。当时苏格拉底开了个学校叫 “思想所”(Thinkatorium),斯瑞西阿得斯听说那个学校里出来的学生都能言善辩,打官司特别厉害,他就想让儿子去学一学。也许将来可以用打官司的方法把外债赖掉不还呢?可是儿子不爱学习,斯瑞西阿得斯只好自己去学。

入学了思想所,斯瑞西阿得斯发现,苏格拉底这帮人搞的好像不是什么正经学问。

他看那些学者一个个面黄肌瘦、根本不像是能赚钱的人。他们研究的题目都是什么“跳蚤跳跃一次,平均能跳多远”、什么“蚊子的嗡嗡声到底是用嘴发出的,还是用尾巴发出的”。斯瑞西阿得斯还看到有几个学者煞有其事地要测量大地,但是测的不是某一块地的大小,而是整个地球有多大!斯瑞西阿得斯心想测量一块地做买卖能用上,你们测整个大地有啥用呢?

斯瑞西阿得斯跟这帮人确实是格格不入,学业也跟不上,就退学了。结果他儿子又到思想所学习,而且还学成了,而且还真的用诡辩术打赢了赖账的官司。

可是斯瑞西阿得斯并不高兴。他儿子不但学会了辩论,而且还学了一身怪毛病,在家里搞各种违反常理的事儿。斯瑞西阿得斯说他几句,他儿子居然打了他!

斯瑞西阿得斯非常愤怒,在观众的一片笑声中,烧掉了思想所。苏格拉底也被烧死了。

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呢?

阿里斯托芬写《云》这个剧是为了证明苏格拉底的学问不但无用,而且有害。这个剧大大地毁坏了苏格拉底的公共形象。有人认为,苏格拉底后来之所以被雅典人判决死刑,就跟这个剧带来的舆论有关系。但是你看,这个剧是不是比那些中了状元娶媳妇的故事更有现实意义。

阿里斯托芬用斯瑞西阿得斯这个平民的视角扭曲了苏格拉底的学问,但是希兹认为,这个故事恰恰说明雅典需要苏格拉底。

故事的真正主题是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财富。

如果斯瑞西阿得斯没有发财,一直就做一个简单的牧羊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他根本就不会有后面那些烦恼。如果所有人都过那样的日子,雅典根本就不需要哲学、也不会有哲学。

哲学是社会的奢侈品。哲学是财富聚集、产生有闲阶级、人们有了闲暇才得以产生的东西。但是社会有了财富之后,贫富差距就产生了,不平等就产生了,焦虑感就产生了,斯瑞西阿得斯的烦恼就产生了

  • 斯瑞西阿得斯本来已经放弃了简单的乡村生活,他想要追求富贵。但是他还保留了一点传统价值观。
  • 他希望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希望给儿子解决问题。他在儿子没受过教育的时候就给儿子大笔的钱花
  • 他在儿子受过教育以后还希望儿子什么都听自己的
  • 他既要城里的富贵,又要乡村的温暖
  • 他既要享受奢侈的生活,又不想付出代价,欠了钱都不想还

那他怎么不想想,这不矛盾吗?

斯瑞西阿得斯的欲念充满矛盾而不自知,这就是不学习的坏处。用查理·芒格的话说就是他配不上他的财富。

苏格拉底的思想所是干什么的地方?那恰恰是能让人学着解决自己的内在矛盾的地方。《云》这个剧没有展现真正的哲学,其实真正的哲学恰恰让人了解自己,看清楚那些欲念的矛盾,扩大自己的内核,从而配得上财富

斯瑞西阿得斯的问题不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人类社会进入财富时代之后必然遇到的问题。一方面,财富给文化和哲学的发展提供了条件。另一方面,因为财富摧毁了过去那种简单的生活和简单的价值观,财富也让我们需要哲学

我们怎么才能既拥有财富,或者看着别人拥有财富而自己没有,又保持一个平静的内心、维持美好的人性,建设虽然不平等却仍然和谐的社会呢?这就是哲学的慰藉。

所以哲学跟财富的关系不是学哲学能让你创造财富,而是能让你配得上财富。内核够大的人,财富才多多益善

内核大的人还能从容面对自己没钱别人有钱的局面。他当官不会特别想贪污,面对富贵不会自惭形秽。哪怕自己没钱,也能快乐地生活在一个充满了财富味道的世界里。

哲学家确实普遍没钱,但你要是突然拿一大笔钱砸他,你不太可能像砸一个拆迁户那样把他给砸晕。见钱不晕,这其实也不容易。

为了学习而学习,能让你清楚地知道,财富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财富长了,内核没长,那就是德不配位

我们看现代社会那些有钱人就比斯瑞西阿得斯强多了,都追求最好的教育、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办事特别得体。现代的大学也非常理解富人的需求,把学问讲得既高大上又有应用价值。财富和哲学似乎发生了某种融合。而这个融合使得很多人又分不清学习到底是目的还是手段了。越学越焦虑,

  • 在大城市上几年学,审美观点提高,回乡下老家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 有的为了显示自己有学问、附庸风雅,去钻研一些“无用之学”,其实那个钻研的形象就是他的大用。
  • 学习音乐和艺术本来不是陶冶情操吗?现在被中产阶级父母当成了孩子的化妆品和上好大学的敲门砖。
  • 发论文出书不是为了探讨学问吗?现在被大学教授们当成了评职称和争取经费的本钱。那学习这不又成了竞争的手段了吗?

总结一下,这一章我们讨论了一个话题:在这个更高级的世界里,我们又该如何为了学习而学习,明白了“为了学习而学习”并不是创造财富用的。

接下来问题来了,那如果一个爱学习的人同时也想创造点财富,但是他没创造出来,他应该怪谁呢?我们继续讨论

 

五、“为了体验而体验”好吗

希兹是个古典哲学教授,她说话难免是“言必称希腊”,可是这似乎算不上是一个偏见。别人写书、我们平时谈论一点人生的重大问题,也会很容易提到古希腊哲学家。当然你也可能提到孔子、老子、提到佛陀,你可能想计较一番到底是东方圣人厉害还是西方圣人厉害,但是请注意,他们其实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那个时代叫“轴心时代”。孔子比佛陀大 14 岁,比苏格拉底大 82 岁。他们并没有互相交流互相影响,但是就好像安排好了一样,三个相距很远的地方,在同一时期,出了很多了不起的思想家。

而这个出场并不是巧合。各地的圣人之间也许没交流,但人类文明是有协调的,各个文明之间有技术上的交流。按伊恩·莫里斯在《西方将主宰多久》(Why the West Rules - For Now)这本书里的说法,轴心时代之所以能产生,是因为随着农业技术的成熟,各国纷纷从“低端国家”变成了“高端国家”。

所谓低端国家,就是政府就好像土匪一样,对国家只有掠夺而没有治理,运行经费干脆就是来自打仗的战利品。所谓高端国家,则是有了税收这个手段,开始治理了。高端国家能创造和聚集大量的财富,高端国家的人有各种阶层,高端国家的生活是复杂的。财富和阶层使得有人可以不事生产也不当战士,专门当思想家;生活的复杂使得人们需要思想。

为什么我们一直到今天还在谈论轴心时代的智慧?因为我们仍然面临跟那时候的人们一样的问题。

  • 我们现在玩电子游戏,那时候的人玩打猎游戏。
  • 我们现在追剧,那时候的人有歌舞娱乐。
  • 我们现在领工资……那时候的人赚钱的方式比我们多。

这些活动人人喜欢,但是我们总觉得如果沉溺其中、整天只做这些,好像是不对的……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呢?

我们打个比方,比如现在是大清朝。现在有一个小官,工作能力非常强,又聪明又勤奋,就是一个毛病,爱捞钱。你是他的上级,请问你应该怎么劝他。

如果你跟他说“别伸手啊!伸手必被捉!”他可能会觉得你看不起他。大清什么情况他不知道吗?现实是有很多贪官一不做二不休一贪就是十几年,都成了巨贪了才被发现,这个小官在法律的边界线上弄点灰色收入能有多大风险?而如果你跟他说“头上三尺有神明!”我觉得他可能会看不起你。那你应该怎么说呢?

如果你学习过一点轴心时代的智慧,你也许应该跟他说“钱会妨碍你升官”。

这个道理是肤浅的追求不能让人成长。我们提倡“为了学习而学习”,这并不是一种自我牺牲精神,而恰恰是自我成长的终极需求。我们前面说了智识有方向,通向真理的那个方向才能让你成长。

那怎么才能在一个充满了肤浅追求的世界上把握住这一点呢?我们还是看一个故事。

奥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354-430)是公元四世纪到五世纪的一位神学家和哲学家,被天主教封为圣人。他为基督教的理论建设做出了卓越贡献,他的书至今仍然被人阅读。我们今天一说“圣人”都有一种疏远感,其实都是人,都有普通的、甚至荒唐的一面。

奥古斯丁有一本自传,叫《忏悔录》,充满思辨精神,但是哪怕作为故事书你也会觉得它很有意思,因为其中有很多直白的记叙。奥古斯丁生活在罗马帝国末期,从他的描写我们感觉当时社会很繁荣,文化娱乐很发达,思想非常自由,什么宗教都有。这样的环境特别有利于出哲学家。

奥古斯丁天资聪颖,13 岁学习雄辩术,17 岁学习修辞学,19 岁读了罗马哲学家西塞罗的书决心追求智慧和真理。奥古斯丁年纪轻轻就成了摩尼教的名人,多次代表摩尼教在辩论中取胜,进入了教会的核心层。

不过这些学问可没把奥古斯丁变成圣人。奥古斯丁强烈追求荣誉、地位和名望,特别是色欲。他 17 岁就娶了一个女性为妾,然后 30 岁的时候把人抛弃了,因为想娶一个富贵人家的少女。而这些事儿也没给奥古斯丁带来什么麻烦,三十岁的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生活非常愉快。

奥古斯丁的妈妈莫妮卡,却是一位天主教教徒。天主教反对这种生活方式,更不用说奥古斯丁还是个异教徒。莫妮卡就找到一位天主教的主教,说能不能帮帮我儿子?这个主教很有理论自信,说没事儿,奥古斯丁能读西塞罗,他就绝对不会甘心待在摩尼教里!

摩尼教有两个特点特别吸引奥古斯丁。一个是它有一个奇幻的世界观。摩尼教认为世界有光明和黑暗二宗,以此出发能解释各种现象,对日常生活也有各种说法……大约相当于现在有些老年人动不动就这个食物能让你如何如何那一套,摩尼教会让你感觉自己很有知识。另一个,则是摩尼教完全不讲禁欲,它认为人根本就不可能控制自己的欲望。

但是那个主教说对了。奥古斯丁越钻研,就越觉得摩尼教这一套理论体系无法自洽。他的理性战胜了感性。奥古斯丁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下转投了天主教。

奥古斯丁的转变,仅仅是因为他想知道真理

“想知道”和“想知道真理”是两码事。奥古斯丁发明了一个词叫“curiositas”,它的意思跟“好奇(curiosity)”很接近,但是有重要区别。Curiositas 是为了知道而知道,但是是停留在表面的知道,大约相当于是中文的“猎奇”。猎奇,是好奇的近敌。

举个例子。当时罗马帝国流行角斗士比赛。这跟咱们现代的体育比赛很相似,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角斗士真的会被杀死。这是一种字面意义上的“血肉横飞”的比赛。奥古斯丁有个朋友,可能觉得这项运动太野蛮,本来对角斗士比赛很鄙视,说我就是不看。别的朋友有一次就特意把他拉到竞技场看比赛,他把眼睛闭上不看。可是他听到了观众的欢呼声。

这位朋友就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这一眼就上瘾了。他就好像咱们今天的球迷一样,有比赛必看,每天念念叨叨都是比赛的事儿。奥古斯丁就想,这样真的好吗?

这就叫猎奇。我们想想,我们平时追剧、看明星八卦、打听邻居和同事的私生活、去马戏团看怪物、上网关注社会新闻,这些不也都是“为了知道而知道”吗?这叫学习吗?

《忏悔录》里记载了很多这样的日常小事。还有一次,奥古斯丁在剧院看戏。那是一出悲剧,奥古斯丁看得是泪流满面。但是他事后反思,他这个流泪,和听到自己朋友的不幸而感到真难过的那个流泪,好像很不一样。看悲剧哭是哭但是他感到哭得挺痛快,好像内心还挺愉快,这不是真哭。

奥古斯丁又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邻居家有个梨树,他跟几个朋友偷了树上的梨吃。奥古斯丁回想起来,那些梨还没长熟并不好吃,他们几个当时也不饿……那他们为啥要偷梨吃呢?

用咱们现代的语言来说,是为了体验。偷梨、看悲剧哭、猎奇,这些事都没有什么实质的用处,但是它很刺激。我们做这些事儿是为了体验而体验

在现代生活中,相信你的身边也有不少这样的人和事,

  • 单纯为了满足猎奇欲望而旅游,并不关心旅行目的地背后的人文,也不真正享受过旅途过程中的心灵享受
  • 单纯为了满足物欲而买豪宅开豪车,并不是真正热爱汽车机械以及汽车文化

罗伯特·赖特在《为什么佛学是真的》这本书里,使用进化心理学,对这个现象有个很好的解释。

好奇心、冒险的刺激、喜怒哀乐,这些情绪都是演化给我们编码在基因之中的。每一项体验对应一种情绪,这个情绪其实是一种奖励或者别的反馈机制,让我们更多地去追求或者去避免那样的体验。而之所以那些体验很重要,是因为它们背后和这个体验的实质用途有联系

  • 比如吃东西使人快乐,快乐是奖励,吃是体验。而进化之所以设定吃东西使人快乐,是因为吃的背后是吸收营养,我们为了生存必须吸收营养。所有动物都有这样的机制。

可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营养和生存常常已经不是问题了,但是我们仍然继承了进化的设定,我们仍然爱吃。那么在这个高端时代,我们就可以单纯地只是追求体验和随之而来的情绪奖励,而不要体验背后的实质用途。我们看恐怖片感到很害怕,其实心里明白那个害怕是假的,我们去掉危险,留下刺激。

我们把进化用来激励我们的手段,当成了目的。这样的体验,就是浅的体验。也可以说是假的体验。就好像打电子游戏一样。对假体验的追求,是文明时代的人们文化生活的特点

而奥古斯丁说,我们应该追求真的、深的东西。

希兹用了一个词叫“严肃”。什么叫严肃呢?就是你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然后你重视重要的,别太重视不重要的。一边是自己的工作面临巨大困难你毫不在意,一边看个电视剧看哭了,这就叫不严肃。

“为了学习而学习”和“为了体验而体验”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幻的

在虚拟世界里打一场痛快的战斗,那个感觉再好也不能跟真实世界相比。真实世界里被你杀死的那个对手,他有父母。你杀死他合乎道义吗?他为什么跟你成了对立的阵营?这场战斗的前因后果是什么?他受过什么样的训练?他用的武器是怎么造的?……你可以这么一直追问下去。在虚拟世界里这些都没有,那只是一层像素而已。

同样道理,很多人对花钱没什么兴趣,就喜欢赚钱,喜欢看着那个数字往上涨,这其实也是为了体验而体验,也是陷入了虚拟的情绪之中。他并不追问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在乎这个行动影响了什么,他只停留在这一层。

为什么要追问下去呢?因为能通往真理。追问下去,理解深层的机制,你会有一种满足感。停留在表面体验的时候你只有空虚感,然后你再去追求下一次体验,体验完了再空虚,这就是佛学说的“苦”

奥古斯丁,和希兹,建议我们做个严肃的人。要追求实在的东西,追求目的,而不是手段。

对上帝的信仰给了奥古斯丁一个方便。上帝是“真(truth)”和“善(goodness)”一体的,那么求真就是求善,追求真理就能让你往好的方向成长。

但这其实只是一个信仰。我们讲智识有方向的时候说了,经验表明追求真理确实有好处,但是并不保证有好处。事实上有很多为了学习而学习的人生活过得好像不是很好,那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继续讨论。

 

六、才华和野心

微博上有一个北大化学博士的故事。他一路努力学习,考上北大也丝毫不敢懈怠,毕业就读研,总算拿到了博士学位,却发现自己的专业比较狭窄,就业形势并不好。而他的一位中学同学,成绩一直不如他,而且还贪玩,一路玩着上了北京邮电大学,毕业就去做了程序员,现在一个月收入五六万,人人称赞。博士就提出了一个质问:“凭什么我辛苦二十年,现在却比别人差那么多?”

这不是一个好问题。我们应该把眼界稍微放宽一点。北京邮电大学并不好考,同学玩着就能上北邮,说明智商很高;北大化学博士的出路其实也不会太差。眼界再放宽一点,博士根本不应该跟自己的同学比较,也不应该等到这时候才想起来比较,世界上有无数个学习没你辛苦收入却比你多的人,而且这个局面不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

如果要严肃对待自己的命运,我们应该尽早把真实世界的成长路线调研明白。学历和收入有强烈的正相关,但并不是一回事。

我看个人的学识和财富的关系,大约有点像国家的“民主”和“繁荣”的关系。民主并不能保证带来繁荣,像乌克兰一民主,经济反而不行了。那你能说民主是个坏东西吗?事实是民主和繁荣是两码事。同样繁荣的两个国家,人民更喜欢民主的那一个;同样民主的两个国家,人民更喜欢繁荣的那一个,民主和繁荣都是人的需求,只不过不同的人需求程度大小不一样而已。说我们为了繁荣就应该不要民主,就如同说一个人应该为了赚钱不要学识。

化学博士对化学达到很深的理解,这是个好事儿,那些功夫并没有白费,是真学问。学问能让你“配得上”财富,但是并不一定能带来财富。

那如果一个有学问的人说我也想赚点钱,他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一个人一直只是上学没经历过社会,特别是在中国这个有科举考试传统的国家,他很容易产生一个幻觉,认为“学识应该得到奖励”。我们幻想国家有一个中央机构,看谁有才华就多给谁发钱,给少了就是不公平。其实你只要学点经济学就知道,财富分配本质上是个信号和激励机制,看的是你“做”什么,而不是你“是”什么

然而有很多有才华的人,不愿意做事。

学习不等于做事。希兹讲到这儿用的例子是一部意大利小说,叫《那不勒斯四部曲》 。小说的作者是个不愿透露身份的神秘人物,我们只能猜测她是一位女性。这个小说特别火,它的第一部已经被拍成了电视剧,叫《我的天才女友》。

小说讲的是两位出生在那不勒斯的女性,作为朋友,一生的故事。她们一个叫埃莱娜,也就是小说作者用第一人称写的那个“我”;另一个叫莉拉。埃莱娜和莉拉,代表知识分子的两种生活路线。

从小,两个人的学习成绩都是最好的,远远好于同年级的男生。当时的那不勒斯非常贫困,读书是那一代人摆脱命运、前往大城市的唯一出路,而这条路特别窄,两人都在努力争取。但是她们并不是只知道读书。两人一起凑钱买了一本奥尔柯特的《小妇人》,一起反复读,一起收获了艺术的快乐。

两人之中,莉拉是更聪明的一个。她成绩比埃莱娜好,关键是特别有创造力。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特别,敢做一些一般小孩。更不用说小女孩,不敢做的事。莉拉在埃莱娜眼中充满魅力,埃莱娜表面上不服气,实际上暗自都在模仿莉拉。

然而这可不是一个提供爽点的小说。完全是因为家庭原因,埃莱娜可以去好学校读中学,而莉拉只能辍学,在家里的鞋店帮忙。这纯粹是命运的安排,谈不上什么个人奋斗,但是接下来就不一样了。

在命运的分叉点上,莉拉把自己的几个日记本交给埃莱娜保存,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不会允许她再玩这些东西了。那真是天才的笔记本。上面画着画,有大自然、有身边的事物。莉拉还写了很多感悟。埃莱娜对笔记本爱不释手,她反复读过,全都记住之后,却是把笔记本扔进了河里。

埃莱娜脱离了那不勒斯,上了大学,找到一个学术职位,而且找到一个同样搞学术的丈夫。他们赢得了声望和地位。然而小说作者把埃莱娜,也就是小说里的“我”,和她丈夫描写成了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

夫妻俩表面上很有才华,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是并没有真正的创造力。他们似乎并不真的热爱学问,只是把学问当成竞争的手段。

而对比之下,莉拉没有机会继续上学,反而保持了创造性的天性。莉拉长到十六岁突然变得非常漂亮,有众多的追求者。可惜可能是为生活所迫,莉拉嫁给了一个有钱但是人品不好的男人,婚姻很不幸福,后来不得不带着孩子从家中出走。

但就是这样,当埃莱娜回到那不勒斯见到莉拉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比不上她。

莉拉任何时候都对世界有一种自发的、率真的兴趣和能量。原本死气沉沉的东西,莉拉只要一染指,就变得充满活力。莉拉总能让埃莱娜感受到世界真实的一面。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埃莱娜的智力兴趣就被莉拉激发出来,可是离开莉拉,埃莱娜自己就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感觉。

希兹评论道,莉拉这个人之所以那么有吸引力,就是因为她琢磨的都是“无用之学”。莉拉有创造、有想法有思考有见识,但是她并不用这些东西去建设什么,反而是用来破坏。她就那么随意地把才华虚掷,仿佛学问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

莉拉,只为了自己而存在。

埃莱娜跟丈夫除了聊聊政治就没有别的话可说。她一路拼搏进入了城市知识分子的圈子,可是因为起点低,总感觉有一种自己配不上这里的情绪,在心理学上,这叫“冒充者效应”。埃莱娜很想证明自己,就决定写小说。

埃莱娜写小说的灵感,全都来自莉拉。莉拉对此完全了解,但是毫不介意。两人的友谊一直保持着,时不时地在像小时候那样讨论。莉拉成了埃莱娜的缪斯女神。

埃莱娜的小说大获成功,她一本接一本地出小说。而莉拉什么都没得到。

大概是两人六十多岁的时候,莉拉做了最后一个惊人之举。她抹掉了自己在世界上所有的痕迹,从此消失不见。

《那不勒斯四部曲》描写了一段奇特的友谊。你看这样的小说是不是比爽文更能让我们认识世界和产生思考。我们应该怎么理解埃莱娜和莉拉的命运呢?

莉拉有天才级的才华,但是没有取得任何成就。她自己也许认为这没什么,但是如果你觉得这很遗憾,那莉拉欠缺的是什么呢?

不是运气。希兹认为,莉拉缺少的是野心。

为了学习而学习,等于为了自己而学习,才华是自己的享受,这完全没问题。但是如果你除了为自己之外,还想出来做点事情,那你就得跟世界有一定的对接才行。你得虚心接受训练,你得耐心跟人合作,你得苦心做各种没意思的事,完了你还得忍受一次次的失败。可能写成一本小说需要作家做一件特别爽的事儿,那就是挥洒才华,同时还需要做 99 件没意思的事儿。

那是什么东西支撑着那些了不起的艺术家去做那些没意思的事儿的呢?是野心。

有的人只有野心,为了野心什么都做。埃莱娜愿意只是为了取得成就而做事。但是莉拉不愿意。莉拉绝不向任何事物妥协,因为莉拉没有野心。

莉拉对做自己很感兴趣,对做事没兴趣。

莉拉的笔记本,被埃莱娜扔了。莉拉少年时代曾经写过一个小说,然后自己烧掉了。给埃莱娜的小说提供灵感的日子里,莉拉自己也在创作一个什么作品,但是她从未示人,最后跟自己一起失踪了。而对比之下,埃莱娜做每一件事都做成了,而且都起了作用。

希兹还让我们特别注意,莉拉完全不享受生孩子,她认为那简直就是酷刑,而埃莱娜对生命很有激情。埃莱娜很“生生”,而莉拉不是。

有些读者可能认为埃莱娜在小说的结尾超越了自我,不再是一个只想往上爬的人。希兹则认为埃莱娜从来都不只是那样的人。埃莱娜如果没有对艺术的追求,又怎么能写出那样的小说呢?也许作家故意理想化了莉拉、故意拉低了埃莱娜。也许《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一部半自传小说。也许莉拉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是作家为了反思自己而故意创造出来的理想人物。

作家把两个女孩摆在我们面前,就好像林黛玉和薛宝钗。我猜每个人都会更喜欢莉拉。但是每个人都会思考,自己是要做莉拉,还是要做埃莱娜。

学习是人生的终极目的,但是人生还有别的目的。奥古斯丁说的猎奇、埃莱娜的野心,也都是目的。如果一个人不在乎别的,就想追求真理,没时间做事,那是求仁得仁,也不会抱怨什么。我认识好几个才华高而野心小的人,生活很幸福,他们真的是自带魅力,你见到这样的人就会心生亲近之感。

但如果一个人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边说着要求知一边又羡慕人家的成就,自己又没有太大野心去狠心做事,那就是人生观不够自洽

哪怕你搞的是最纯粹的艺术,想要做成,也需要强大的野心。但野心又有一个破坏力量,可能会破坏你的内心。埃莱娜之所以有野心又没失控,可能也是因为她和莉拉的友谊是真挚的,这个友谊让她的内核更大了。

读书人应该怎么跟这个财富世界相处呢?这就好像练内功一样,既要练,又要防止走火入魔:你要避免被虚假的体验迷住,你要追求真理,你要想明白自己要什么,如果要做事就得有野心,但是野心可别失控

 

七、书生与社会

老百姓常常连自己的命运都想不到要改变,读书人却总想改变世界,有时候还爱说一些很悲情的话,什么“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可是读书人能改变世界吗?

北宋有个文官叫刘挚,能干实事、有政绩,然而曾经因为指出王安石变法中的错误而被贬。刘挚有句话说的很有力量:「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那“文人”和“士”相比,差在哪呢?其实差别很大,而且古今中外的英雄豪杰对此是有共识的。毛主席爱说一句话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说秀才有两个通病:一个是说得多,做得少;一个是谁也看不起,文人相轻。

希兹也不鼓励读书人出来搞政治。从为了学习而学习,到改造社会,这里边有太多坑了。我看希兹说的跟毛主席说的有相通之处,我把其中的关键总结成三个“近敌”。当你想要报国的时候,希望你能对这些近敌有所警醒,别搞成误国。

  • 第一个近敌是把研究政治变成晋升的渠道,不但不接触真实世界,而且屏蔽真实世界。

《那不勒斯四部曲》里有个情节是这样的。埃莱娜成功打进城市知识分子圈之后,可能是为了炫耀优越感、也可能是就是想让莉拉难堪,有一次专门领着莉拉去参加了一次知识分子的聚会。在聚会上,埃莱娜故意把莉拉晾在一边不管,自己去跟人高谈阔论。

莉拉当然很不满。聚会结束之后,莉拉说,这帮人说的那些话,什么“为了和平的世界团队、技术容量、饥饿、战争”,我根本听不懂,但是他们互相之间也听不懂!埃莱娜,你要死要活地脱离我们,就是为了跟这样的人混吗?

而埃莱娜心里明白,其实莉拉说得对。埃莱娜为了能被知识分子当成自己人,可是狠下了一番功夫去学习他们的学术语言,其实埃莱娜也不是喜欢那种说话方式,她只是为了融入。

希兹对此的评论是,知识分子已经把学术语言变成了一个门槛。不会这套语言你就不是我们的人,会这套语言我们就有优越感。那些夸夸其谈的人并不是真的想要什么世界和平、什么消除贫困和暴力,他们只是在用谈论政治的方式竞争学术地位而已。你看这像不像电视剧里“太太圈”的慈善晚会:这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炫耀和比美的聚会,跟慈善其实没啥关系。

这个门槛隔绝了老百姓的同时,也隔绝了真实世界。学术成了一大堆观点的堆砌,你只要在这里边寻章摘句,今天研究研究这个思想明天鼓吹鼓吹那个思想,写写文章讲讲课就行。外面的苦难你看不到,而且也不需要出去看。埃莱娜根本不在乎那不勒斯现在有多落后,她已经逃离了那不勒斯。

咱们想想现在搞社会科学的知识分子,是不是有这个情况。社会科学有没有用?肯定有用,而且我敢说也有很多学者在做实证研究,在深入调查社会现实,在本着良心出谋划策。但是对更多的吃学术饭的人来说,学问已经变成了一系列简单口号和预设立场,他们其实并不思考。他们只是把学问当做梯子往上爬而已。

那你说我不搞这一套!我要下沉到基层去,我要曝光老百姓真实的生活!这行不行呢?那你会遇到第二个近敌。

  • 知识分子改造社会的第二个近敌,是“假”接触社会。

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左翼哲学家西蒙·韦伊(Simone Weil),曾经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深入到巴黎的工厂里去当了一年工人。当时的情况是知识分子组织了各种工会,但是因为并没有真正了解工人的诉求,这些工会搞的都不是很成功,弄得是门派林立还互相吵,工人也不支持。韦伊就想我能不能去当个工人,我看看工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一年的工人生活让韦伊付出了沉重代价。她干活慢、总完不成指定的任务,屡屡被解雇。韦伊要求自己只吃跟最穷的人一样的食物,这使得她营养不良,落下一身病,才 34 岁就去世了。韦伊得到一个洞见,她意识到工人根本就没有要改变世界的意愿,根本就不思考社会问题,每天只是干活拿钱而已。工人对知识分子非常无感,知识分子要改变工人命运纯属一厢情愿。这是一个重要的洞见,但是韦伊的考察可以说是不成功的。

韦伊原本是个中产阶级教师,搞搞学问还行,她的动手能力、包括身体协调能力都不行。韦伊跟工人一起干活简直就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场景:她自告奋勇说这个活我来帮你干吧,结果她一上手就把东西弄坏。她说的话工人也听不懂,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工人不但不感激韦伊,而且对她很生气,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这纯属添乱。

那如果工人不愿意跟你说话,你又能了解到什么呢?知识分子下基层想的都挺好,结果常常都是笑话。有个 1941 年出的喜剧电影叫《苏列文的旅行(Sullivan's Travels)》,说的更有戏剧性。

 

苏列文是个年轻的好莱坞电影导演,专拍喜剧片,非常成功。他感到喜剧片上不了台面,想拍一些深刻的作品,就装扮成流浪汉,说要体验一下穷人的生活。苏列文的体验也是格格不入,比如他遇到两个大哥,居然跟人说了一句“你们工人阶级最近过得还好吗!”但是跟韦伊不一样的是,苏列文体验生活的时候旁边随时都有一个生活保障团队在待命。

结果数次假装穷人都不成功,苏列文一次次受不了了就赶紧回来。同事们都跟他说你别折腾了,你不属于真实生活,你只属于好莱坞。苏列文还是不服气,最后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居然真的成了流浪汉。同事们都以为他出车祸死了就不找他了,他自己又因为失手打死了一个工人而被判入狱六年。在监狱里,苏列文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底层生活。

那是一种绝望和无助感。任何人想欺负你就能欺负你,挨打挨骂是随时的,你被人压迫到根本就不想反抗。

后来有个教堂搞慈善活动,请这帮犯人们看电影,是个喜剧片。大家看得哈哈大笑,苏列文瞬间领悟了喜剧的价值。

喜剧很肤浅。可是对在底层挣扎的人来说,笑这么一笑,已经是他们唯一能焕发人性的时刻。

剧情安排苏列文回到了好莱坞。这一次他不再尝试什么深刻了,就专心做他的喜剧。

这个道理是你能把自己的事儿做好就不错了。你做好自己的事儿,就已经是在服务他人,就已经是改变世界。很多知识分子所谓的体验生活,其实是寻求刺激;所谓的关心穷人,其实是居高临下恩赐的心态;所谓的解决问题,其实是想自己弄个大新闻

那你说不行!我要玩真的!我就是要改造社会,我要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那你就面临第三个近敌。

  • 第三个近敌是把自己变成政治议程的工具。

希兹处处强调“为了学习而学习”是“无用”之学,因为只有这样的学习,不带任何功利目的,你才能明心见性,感受真实的世界。等你感受到真实世界之后,你再想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那都是自发的。你很可能会发现一个之前完全没想到的点,去做一些事先没计划的事

反过来说,如果你一开始就选定了一个议程,你就会被这个议程给限制住。比如说你还没做任何调查研究,一上来就说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教育,我要解决教育问题!你的本意确实是想为社会做贡献,想做出改变,但是因为你已经预设了改变的路线,你就会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路线。你跑到农村去,要求老百姓和官员把所有资源都向教育倾斜。可是当地人最需要的真的是更好的教育吗?难道经济不重要吗?难道司法公正不重要吗?

只要拿起一把锤子,想要寻找钉子的时候,你的视野就已经被限制住了。你会运用理性,千方百计地想要证明这把锤子最重要。

这就是为什么学习的时候一定要强调“无用”,无用,才能不为任何议程所用。你必须不预设任何实用目的,先在最无用的心态下了解真实世界。先想明白到底什么是教育、什么是公正、什么是发展,再自发地发现目的,再决定议程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智识生活就应该是最高目的,而不能向任何其他目的屈服。

我看这和咱们中国人说的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然后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道理:你要参与治理国家,应该先学习,把自己的内核给修炼好,先学无用之学,把书读明白了,理解世界,慢慢从小事做到大事,你要是一上来就跟人去治理国家,那你就只能是个工具人。

以我之见,世界发生的各种改变,往往都不是读书人抱着良好的意愿推动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句话说的很对,真正推动社会变化的往往是那些没读太多书、没想得太明白、有各种各样的目的、但是行动力和号召力特别强的人。你要事后反思,他们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可以争议的,你很难说是对是错,而且事情的结果往往会违背他们的初衷。真实世界其实是各种力量综合博弈的结果。

所以说读书人要改造社会,这其实是一个很天真的想法。那到底有没有人,就是爱读书,然后就是给社会做成了一些好事呢?那当然也有。

希兹举的例子是一位女社会活动家,叫多萝西·戴伊(Dorothy Day,1897-1980)。戴伊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从小就爱读书。当时有很多书描写穷人的悲惨生活,但是有些书写的很猎奇,有各种细节描写,只是满足读者一个看热闹的心理。就好像我们今天在微博有时候看一段短视频,说城管又欺负人了,一个小孩多么多么可怜,大多数人看了,甚至哭了,也是仅此而已。

但是戴伊读书可不是猎奇。她读了书,就会自己跑到穷人社区,直接去看一看那里的生活。她看了就要采取行动。她成立了好几个组织、招募了志愿者去救助穷人,甚至为此对抗美国政府。

戴维·布鲁克斯在《通往品格之路》这本书里也讲过戴伊的故事。我觉得戴伊跟韦伊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她活的足够长。戴伊有机会犯各种错误、走各种弯路。她同情穷人,又曾经嫁给了一个有钱老头;她曾经酗酒,又爱好文学;她曾经很不喜欢宗教,最后还是加入了天主教;她信仰了宗教,也信仰过社会主义。每一次遇到人生的迷茫,戴伊都从书里找到了归属感。她一直都在更新自己的三观。

最后戴伊磨炼到了一个什么境界呢?她的慈善组织坚决不要那些理想主义者、那些只想做些“特别的事”的人、那些想当英雄的人,她只要那些纯粹是出于义务和责任感,默默做一些繁琐而又平常的工作的人。

为什么戴伊能有这样的转变?因为她的人性扩大了。

为了学习而学习,大约是这么一个过程,

  • 首先是撤退。你撤退到密室里,不受功名利禄影响,思考一些最根本的问题:人生、宇宙、数学之类。
  • 思考的过程中,你会觉醒,你的自我内核会扩大。这体现在你获得了更多的视角,你能体验到各种人、各种事情,你能去思考一些像数学和科学这样老百姓一般不思考的东西。
  • 然后你会产生渴望。你会觉得以前的自己太幼稚了,你想要变聪明、变成好人,你想追求真理,想去谦卑地做成一些事情。
  • 这时候因为学习让你有了“严肃”这个美德,你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你就允许自己被学习所改变。你就不再回避那些悲惨的现实,能够接受现实。你把自己和他人视为整体,对人类充满同情。这时候,你才算是一个能可靠地改变世界的人。

这条路可是太难了,我不知道有哪些圣人做到了。但是这本书不能白读,当你真正审视自己的时候,你可能会想到这些。

 

  

posted @ 2021-12-21 07:47  郑瀚Andrew  阅读(1145)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